太子李亨刚过而立之年,却十分沉稳持重,对谁都谦逊有礼。他本就长得俊秀儒雅,若说有贤德之名也站得住脚,忠臣文士心里多尊敬于他,表面却不敢有所表露。
一则三庶人一事前车之鉴,他们已经太清楚李隆基对太子之强势与敏感,若是表露得明显了,哪怕只有一丝丝,李隆基便很有可能理解为这是太子在收买人心,而被太子“收买”了的他们,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身家性命都有危险;二则,太子此人过于沉默,便显得怯懦,一旦发生什么,太子极可能为了自保,不会管他们,那么遭殃的还是他们;三则,李林甫对太子的态度很是微妙,他二人之间很可能会有一争,谁能笑到最后实在难以预料,他们便不能早早站队。
反正跟着萧江沅学就对了,不偏不倚,隔岸观火,好歹得一时稳妥。待胜负将分之时,他们再迈出支持的一步,也是来得及的。
见太子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到了左下首,李林甫微微一笑。
这个太子啊,说好听了是谨小慎微,说难听了那就是胆小怕事,但他不笨。他知道少说少做,便能少些行差踏错,更深知自己是太子,正常情况下无大错便不当废,只要一直安安分分,便极有可能平平安安地混到天子驾崩,进而继承皇位。
这一点,从他的行为上便可见一斑。只要李隆基在,太子别说对着干了,开口表态都是极少的,竟比以柔顺著称的李林甫还要顺从几分。这名声落在李林甫头上,是令人鄙夷的谄媚,可罩在太子身上,却成了让人赞赏的孝道,李林甫每每想起,都觉得讽刺和好笑。
同时,李林甫也心下凛然——太子年纪轻轻,便能静下心来韬光养晦,甚至在他的威势之下卧薪尝胆,已非常人所能及,更非废太子李瑛可比。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太子这艘船上的人,后来想登船也晚了,即便太子允许了他,也不会真的认可他。若来日太子继承皇位时,他还活着,那么他的好日子便到了头。所以,他从未想过给太子平安顺遂的机会。
李隆基对太子的若即若离,便是他的机遇。固然在李隆基面前,他与太子处于相互博弈的境况,但在他面前,李隆基和太子又何尝不是?他要做的,便是紧靠着李隆基,借势把太子废了,再立一个新的,随便立谁都好。他也学乖了,不会再明显地表示自己支持哪位皇子,如此一来,新太子不论是谁,都会感念他的恩情。
抬眼看到太子和太子身边的人,玉真公主便是一笑:“太子把长源也带来了?”
李泌,字长源,赵郡李氏,儿时有神童之称,被张说盛赞过,被贺知章断言来日必为宰辅,还被李隆基抱于膝上亲喂过吃食。早年,他与张九龄、王维皆是好友,此时说是东宫属官,实则是个道士,与太子形影不离。
李泌正该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却比太子还要内敛。但他不矫情,在玉真公主邀他同席之后,便潇洒地起身,向玉真公主行了个道家礼后,坐到了她身边。
李林甫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个少年确实不凡,只是太年轻了,属于他的时代在后头呢。
玉真公主环视了一番,朝方才引路的小宦官问道:“你们萧将军呢?”
小宦官忙道:“萧将军拿着圣人的旨意,亲自去请太白先生入宫了。”
殿内众人顿时讶然一片,随即欢声笑语不断,连连赞圣人圣明。
萧江沅便是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中,踏入殿来。
她已经把李白接进了宫,与众才子一同安置在偏殿中,见李隆基和杨玉环还未到,便又动身去迎。想起偏殿里诸人见到李白之后,甚是鼎沸的场景,她忍不住心情愉悦起来。
她刚迈过门槛,便停下脚步,躬身请李隆基和杨玉环入内。
殿内众人纷纷站起,待李隆基和杨玉环在主位上坐好之后,齐齐行礼。
李隆基刚免礼,便见太子甚是恭敬地朝杨玉环执了一晚辈礼。
杨玉环今日未做道士打扮,一身的娇艳明媚,也算是表明了身份和她与李隆基的关系。她却没想到太子会这般待自己,刚要起身避开和还礼,却被李隆基一拉,又坐了回去。
“回什么礼?受着。”李隆基一边冲太子点头,示意他落座,一边低声对杨玉环道。
想到太子比自己大好几岁,她以前还管太子叫过阿兄,杨玉环便有些尴尬,可一想到身边这位,她之前还唤过他阿舅,她就淡定多了。她先是对太子颔首,然后瞥了李隆基一眼,凑到他耳边:“他为什么突然要向我行礼?”
“因为他懂事。”
萧江沅此时已经在李隆基身侧站好,不着痕迹地朝太子的座位看了一眼。
——没有陌生的宦官,静忠也没在。
想来也对,她和李隆基都认得静忠,还曾经重重惩罚了他,而太子向来不敢对李隆基有任何叛逆,能够起用静忠已是极限,怎么还敢把他带到他们面前?
李隆基忽然道:“那胡儿怎的还没到?”
萧江沅这才发现安禄山还没来,刚要说什么,就听一学士道:“安将军甚是无礼,竟敢如此慢待圣人!”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爽朗的憨笑声盖了过去。众人循着笑声的来源朝殿门望去,便见安禄山大腹便便,气喘吁吁地疾奔进来,向李隆基跪拜道:
“臣……臣身子太重,实在爬……不动那楼梯,故而……姗姗来迟,还望圣人……恕罪!”
眼前的这个胖子?姗姗……来迟?
李隆基立时轻笑起来,为防有人又要说安禄山殿前失仪,忙遣人去搀扶,这才拦住了安禄山五体投地。
他的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右下首的位置上。他虽奇怪这个位置怎的空着,却并没有多想,还让安禄山坐了过来。
殿内稍静一瞬。就在安禄山应声站起,朝李隆基右下首的座位走去之时,李隆基拦道:“安将军还未向太子行礼。”
安禄山脚步一停,愣了一愣:“太子……是何物?”
贺知章及众学士:“……”
杨玉环和玉真公主:“???”
李林甫扶额的同时翻了个白眼,心下却十分满意——安禄山就算是不识礼仪的胡人,也不会不知何为太子,不过是为了讨好圣人,同时投他所好,不惜得罪太子罢了。
太子和李泌相视一眼,似是没有听见。
见太子面色不变,李隆基唇角一勾:“太子乃是我的儿子,国之储君。我百年之后,太子便是大唐皇帝。”
“臣真是愚钝,竟只知圣人,不知太子!”安禄山恍然,连忙朝太子一拜,语气却颇不以为然。
太子虽未起身,却拱手回礼,唇边还含了一抹笑:“无妨。”
待安禄山落座,萧江沅便着人将偏殿里的才子们一一引入殿来,有善草书的张旭,有精通天文历法的张遂,有善画的张萱、周昉、吴道子等等,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压轴登场的李白。
一袭白衣,一身酒气,一双长眉入鬓,一对眼角微扬,一缕胡须纤长柔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隆基不禁叹为观止,回想起李白的诗稿,由衷地赞叹道:“不怪贺公频频说,太白先生乃谪仙人也!”
饮宴正式开始。
萧江沅刚要为李隆基布菜,手腕就被轻轻一握。
她抬眸一看,李隆基并没有看着自己,眉眼与唇边的笑意却是她最熟悉的,让她可以想见他肆意张扬的神情。
“请将军入席。”
殿内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萧江沅身上。她有些发怔,一时竟没明白李隆基的意图:“大家,这于礼不合……”
杨玉环却明白了。她搞不懂李隆基明明一片好心,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觉得好笑:“阿翁伴架多年,劳苦功高,又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怎么没资格入席?便是三郎亲自斟酒,我为阿翁布菜也使得,还请阿翁不要推托了。”
太子也附和道:“阿翁看着我等兄弟姊妹长大,如父如兄,便是将我这席位让给阿翁,也没什么不成。”
李林甫这时已经起身,走到了萧江沅身边。见李隆基赞赏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松开了萧江沅的手腕,他二话不说,直接便把萧江沅搀到了安禄山身边。安禄山见状忙挪了挪,把离天子更近的位置让给了她。
萧江沅向李隆基、杨玉环和太子郑重拜过,才终于坐下。她瞥了一眼重新入座笑吟吟的李林甫,便听身边的安禄山低声道:
“之前或有得罪,安某敬萧公一杯。”
萧江沅也举起杯,侧过头去:“不敢当。萧某还要谢安将军那壶酒,成全了萧某一场好梦。”
安禄山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李隆基,干笑道:“萧公满意就好。”
入耳虽是旧曲,配上众才子的新词却别有一番风味。念奴和许合子和声吟唱,李龟年击筑而歌,公孙大娘与谢阿蛮起舞助兴,李隆基还拉着杨玉环敲起了羯鼓,一时殿内君臣宾主尽欢。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心中的愉悦却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