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不怒不怨,只是眼中含泪。她始终梗着脖子,不肯让泪水掉落下来。
“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或是让他赐死我,但别想我自尽。”
萧江沅看向杨玉环的眼光闪闪发亮。
足足半晌,她才微微一笑,郑重地垂头拱手:“是老奴失言了,请王妃恕罪。”
杨玉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当着萧江沅的面,就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她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说得还不够痛快。她只是觉得奇怪,自己与萧江沅之间的交往寥寥可数,怎的便突然交浅言深起来,竟仿佛对她很是放心?
见萧江沅淡笑如常,眼波却温柔,对方才的言论并无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是不解,杨玉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
萧江沅是真的理解并赞同自己的,她甚至能够体会她的感觉,从而待她一如往常,正是最让杨玉环舒坦的那样。
她分明是个年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宦官,不论经历、性别与身份,怎么都不像是能够明白她的知己啊?
杨玉环已经可以想见,在连自己的丈夫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族中的阿耶叔父、兄弟姊妹若是知道她被天子看上了,会给她写来什么样的信。她本来已经不求有人能够清楚并在意她的感受了,可今日偏偏见到了萧江沅。
她忽然就忍不住,豆大的眼泪自眼中接连落下,连成了线。
“这也不是阿翁的错,反倒是我,竟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气都撒到了阿翁身上,对不起……”
听见杨玉环抽了抽鼻子,萧江沅才抬眸。她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拿出手帕,递给了杨玉环。
对于杨玉环来说,宦官与男子无异,所以她没有接过萧江沅的手帕,而是用袖口简单擦了擦,还欲盖弥彰地道:“我自己有……”
萧江沅也不戳破,淡然地将手帕收回,便见杨玉环很快就停止了啜泣。她有些意外,就听杨玉环道:
“我还年轻,一生还长,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难过上。你替我去问问他,我若与他在一起,日后可否无拘无束,一切随我喜欢,再也没有人约束管制我,也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他若真是喜欢我,那就动作快一些,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萧江沅请杨玉环放心,便启程去了李林甫的宅邸。
杨玉环的这种乐观和洒脱,让萧江沅想起了吕云娘。不同的是,吕云娘对生活本就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是知足常乐的得过且过,一切顺其自然,而杨玉环则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不仅要恣意地燃烧,还妄图燎原。
她既妥协又不肯妥协,不会因此就放低对命运的索求。她会提出质疑,纵是求全也绝不肯委屈。她是真的在为自己而活,一心单纯,行为率真。
这样的人,不该为了与命运抗争而遍体鳞伤。
——像萧江沅一样。
李林甫的宅邸在平康坊。萧江沅纵马过去,刚一入坊门,便可见到一处处披红挂绿的雕栏画栋,画着不同花样的灯笼纵横交错挂了几路,缤纷灿烂,琳琅满目。
此刻正是下午,萧江沅还看不出其中的好处,但她知道,待暮鼓敲响,坊门关闭,宵禁开始,这平康坊便能苏醒,换成另一番人间。
——长安城里,多数青楼勾栏,都在这平康坊里。
她视同不见,直奔李林甫的宅邸,却发现今日宅邸守备森严,就连负责通传的阍者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听闻是萧江沅亲自过来,李林甫不仅责骂了阍者,还不顾疼痛,亲身出来迎接。
萧江沅这才看到,李林甫面无血色,身上竟似有伤。入宅之后,她才得知,堂堂当朝宰相,竟然临街被人刺杀,而京兆尹查而无果,竟只能不了了之。
李林甫倒是想借此机会对付几个政敌,可感受着腰腹那道刀伤,竟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死亡那般近,面对萧江沅的时候,还失去了几分往日的淡定:“既然寿王妃都顺从了,事情不就很好办了么?”
萧江沅淡淡地看了一眼李林甫,道:“从明日起,萧某派一队内飞龙兵跟着相公,作为当朝宰相的仪仗。相公入宫之后,安全自不必说,但回了家宅如何自保,就得看相公自己的了。”
家宅之中,李林甫自有办法,他担忧的便是往返路上,身为宰相又不能有私兵,萧江沅这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这才冷静许多,扯出一抹笑来:“你不是想知道如何解决寿王妃一事,你是想搞清楚,我当初打算如何帮圣人,解决你的身份,对吧?”
萧江沅浅笑自若:“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这样帮着圣人,不怕他反而不高兴?”
李林甫是怎么都想不到,圣人当初对萧江沅那般志在必得,怎的就变心变得这样快。他自然不晓得,李隆基和杨玉环之间因为一首曲子便有的心灵相通,就算知道,也只会觉得匪夷所思。他现在怎么想都认为,这是李隆基在跟萧江沅呕气。
“我只是在服从他的命令。”
“意思就是,如果他反倒因此而生气了,也是他活该?”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圣人看上了自己的儿媳?”
“你应该见过寿王妃。”
“见是见过,可从未敢仔细看。在这之前,她可是我所协助的贞顺皇后的儿媳,寿王之妻。”
“圣人会喜欢上她,并非没有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喜欢过多少嫔妃,而寿王妃与她们都不一样,圣人对她的喜欢,应该也不一样。”
“男人的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圣人待你,也不一样。”顿了顿,李林甫又道,“很不一样。”
“可那都过去了。”萧江沅语气稍重了几分,“你不要再试探我了,既已做出决定和选择,我不会回头的。”
“你若是真帮圣人办成了此事,可就想回头也难了。”李林甫悠悠一叹,“首先要解除寿王和寿王妃的夫妻关系,但不能是休妻或是和离,不论是亲王休妻还是亲王与王妃和离,都是世间少有,定会引人瞩目,而此事需要的是尽可能的平静与和缓,具体的就得你自己想了,我不信你想不出来。然后便是等这个风头过去,再把寿王的婚事解决了,册立寿王妃为天子嫔妃的时候,给寿王妃本人的身份换一个名目,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也就可以了。”
“这不就是掩耳盗铃?”
“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圣人也没指望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况且圣人稳坐江山三十年,谁敢对他的私事置喙?”
“……明白了。”
开元二十八年年底,寿王妃应召,入骊山汤泉宫伴驾。
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初二,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忌日,寿王妃杨氏“自请”度为女道士,为昭成太后祈福,李隆基为其赐号“太真”,于兴庆宫中建太真观,以供其居住。
同时晓谕后宫,杨玉环礼遇如同皇后,可暂称其为“娘子”。
这个称呼是李隆基自己想出来的,既是普天之下对女子的概称,亦可单指自家的女主人。
在太真观未建好的时候,杨玉环便先住在玉真公主的玉真观里。
玉真公主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如今直接在自己的道观里见到了杨玉环,她十分诧异,拉着陪同前来安置的萧江沅就走到了一旁:“这怎么回事?”
萧江沅便简略讲了一番,最后道:“娘子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
“倒不是个一般的女子……”玉真公主打量了一下杨玉环,“说过的话,很合我的口味。只是……你真的没什么?”
“萧某从前反对,是因为寿王妃这一身份,如今既然身份的问题解决了,便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我是在问……你的心。”
萧江沅忽然便想起了不久前的骊山汤泉宫。新落成的长生殿里,暗香浮动,有或压抑或畅快的声音,暧昧地传到了殿外。
那声音于其他随侍在侧的宫人宦官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对萧江沅来说,却是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没有在宠幸别人的时候避忌她。
殿内所有的声音,不论是两人的互相撩拨与调笑,李隆基的热烈或温柔,还是杨玉环的不屈不挠与反客为主,缱绻缠绵,起起伏伏,她都能清楚地听见。
她就在殿外跪坐了一整晚。
翌日晨起,听殿内李隆基唤人,她忙要起身,却忽觉双膝一痛,双腿骤然失力,又重新摊在了地上。
李隆基的声音隐现出几分不耐,他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传来。刚走到殿外时,他犹眼含春色,当他看到萧江沅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怎么都不成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有了一些变化和游移。
“不急。你今日好好歇歇,让王承恩他们进来侍奉便是。”
说完,他便走回殿中。
萧江沅还能听见,李隆基唤杨玉环起床,却被杨玉环迷蒙间咕哝着回敬了一嘴:
“我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李隆基竟一时无言以对,最终只得应承一句:“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