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宵禁之前,萧江沅纵马回了趟翊善坊。
吕云娘一边迎她入门,一边奇怪道:“这还不到日子呢,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萧江沅没有回答,只把提着的包袱塞给了吕云娘,便径自走向了浴室。
这包袱皮甚是眼熟,吕云娘起初不敢相信,又掀开看了一眼,才追了上去:“我给你做的这套女装,你终于穿了?”
萧江沅点了点头,见浴室里水汽缭绕,便除衣入池,趴在池边闭目养神。
“你快与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的,可曾让他见了?”吕云娘正打算一边与萧江沅说话,一边便把这套衣裳给洗了,却听萧江沅闷闷地说了一句:
“不用洗了……”
“为何?”吕云娘说着便想到了什么,忙解开包袱,将衣裳拎起来检查,大惊道,“怎么破成这样,难道他强迫你?”
听吕云娘语气,便知她必然一脸愠怒,萧江沅暗叹一声,缓缓抬起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你主动的?”不等萧江沅点头,吕云娘又道,“你怎的突然开窍了?”
“……他起初并不知道是我,日后也大抵会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
这话实在匪夷所思,吕云娘想了半天才道:“你故意没让他知道那个女子其实是你?”
萧江沅点了点头。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后悔了。”
见吕云娘定定地看着自己,萧江沅的眼神有些躲闪:“太疼了……而且,他离我越近,我就越觉得不安。”
吕云娘顿时脸红了,低声道:“我听我嫂嫂说,一开始是这样,但以后……就不疼了,好像……还挺舒服。”
“你和你嫂嫂平日里还聊这个?”
“我这不是没经历过,好奇么……”吕云娘说着轻咳了两声,道,“现在说你呢。我能理解你的不安,这么多年你都是那样过来的,一旦接受了圣人,便很可能要换一种活法,可是你已经习惯从前的样子了,一时不知该如何适应,对么?”
萧江沅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仅仅是这样,我从未打算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男子或宦官的身份、手中的权力,以及她自己。
即便在缠绵时,她也是迟疑的。她虽然行动着,却仍犹豫不决。待李隆基安然入睡,月上中天,她也怎么都睡不着,便趁着天蒙蒙亮时,起身将碎衣都捡拾起来,床铺与四周也都整理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等她再见到李隆基的时候,习惯性地,便又开始了拒绝。
她不知道耗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表现得滴水不漏。他亦不知,这一日他的手臂,他的声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她只好逃回了家。唯有浸泡在温热的池水中,她才觉得酸疼的身体有了解脱,而她的心也找回了自我。
吕云娘明白其中矛盾所在,也知道事情若能轻松顺利地解决,就不会拖到现在,可她心疼萧江沅,便仍有几分不甘:“难道只能要么你退让,要么圣人妥协,二者择其一,没有两全法可想?”
见萧江沅久久没有答案,吕云娘叹道:“那你为何会……动心动情呢?”
吕云娘知道,萧江沅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软,主动穿起女装,必然是李隆基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弦,才让她一时行偏,离开了自己既定好的路线。
就好比当年曲江池落水之后,李隆基裹在萧江沅身上的那件湿淋淋的衣衫。
而李隆基为萧江沅所做的,必然不止那一件,所以积年累月,终于撼动了这颗心。
吕云娘一看萧江沅变幻的眼神,便猜到了:“你没想到他会真的把你的话放在心上,还顺着你,坚守了这么多年。这实在出乎你对于他的了解,也难怪你会这般……”
情难自抑。
“可你无法确定,在你好不容易迈出之后,他是否还能继续坚守下去,所以又赶紧退了回来?你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做么,他始终不知道你对他的感情,你只成全了你自己。”
萧江沅低低地道:“我与他说了的,只是不知……他听没听到。”
“可你都让他以为一切不过是梦了,他就算听到,也只能当个梦话,作不得真吧?”吕云娘越想越觉得李隆基可怜,“你知道若是男子,在行过夫妻之礼之后,扭头便抛弃了那个女子,世人会称那名男子谓何么?”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道:“……登徒子?”
“负心汉!”吕云娘一脸无奈,“也许圣人本来已经接受,你和他这一生只能是君臣,可是现在,除非他真想你所说的那样,傻到把一切当作是梦,否则你就是那个主动撩拨,又不肯负责的负心汉!”
“……他会以为那是梦的。”
“我竟不知你原来这么固执。”吕云娘叹道,“圣人会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你还是提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其实……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也不妨尝试着与他更进一步,他既然这么多年都肯听你的,或许会妥协也说不定。”
顿了顿,吕云娘双颊娇艳欲滴:“而且……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种舒服是什么感觉么?”
萧江沅立即摇了摇头。
吕云娘只得心下沉沉一叹。枉李隆基每年赏赐她那么多锦绣绢帛,真的不是她不肯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喝药了吗?”
“什么药?”
“就是……防有孕的。”
“宫里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生的皇子公主了,想必是圣人年纪到了,不会有孩子了。”
吕云娘哭笑不得:“你是在说圣人不行了么?”
萧江沅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他的身体,似乎与年轻时分别不大,至于那个……我也不知道他算好还是不好。”
吕云娘只觉得脸愈发地烫,轻咳道:“你还见过他年轻时的身体?”
“我年年跟他去骊山,自然是见过的。”
其实是一次误打误撞,只见过那么一次,还给他吓了一跳。
睿宗皇帝以前,皇帝去了骊山汤泉宫,都是用星辰汤的。李隆基嫌星辰汤在户外,除了几棵树之外毫无遮挡,便无论如何都要重建,这才有了莲花汤和其上座落的殿宇。
那时专属李隆基的莲花汤刚刚建成,而他为了彰显帝王的至高等级和与众不同,特意命人把莲花汤建得颇大。李隆基兴致勃勃地顺着台阶行入其中,却一时看差,迈错了一个台阶,便直直地摔了进去。
池水虽然不深,但他触不到池边,又觉脚踝一痛,竟怎么都站不起来。还是一直守在殿外的萧江沅听见了,连忙带了几个小宦官进去将李隆基搀了起来。
自那以后,李隆基就在莲花汤四面各安排了一扇屏风,还勒令萧江沅只可在屏风外侍奉。
后来,萧江沅被李隆基准许,可以入莲花汤沐浴。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萧江沅的秘密,李隆基只能等她洗完,再一同离开,便正好顺势躲在了屏风外。
“他有没有偷看过你?”这个问题,吕云娘想问很久了。
萧江沅摇头:“他不会偷看的。要看,也是光明正大地看。”
吕云娘:“……”
第二日,萧江沅便返回了兴庆宫。
正要登上勤政务本楼的台阶,她便听身后有人道:
“萧将军有礼。”
萧江沅一回头,见是李林甫,拱手行礼:“李相公今日来得晚了些。”
李林甫立即垂下眼帘,上前笑道:“圣人遣人说,昨夜受了风寒,故而让哥奴晚些来。”
他刚刚没有忍住,多看了萧江沅几眼。若非萧江沅和李隆基……他大抵一辈子也看不出她竟然是个女人,真真是眼拙,负了他多年风流薄幸名。
萧江沅不疑有他,便与李林甫一同上了楼,不想李隆基的脸色真的稍差。在李隆基和李林甫议政之时,萧江沅唤了边令诚过来,得知李隆基根本没叫侍御医来看,她忍不住看了李隆基一眼,正好撞入他深深的眸波里。
她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吩咐边令诚派人去把侍御医叫过来,同时听李林甫道:
“……实在可惜,朝中人才济济,难得圣人想起了他严挺之,打算委以重任,却不想他突患重病,辜负了圣人一番心意。”
李隆基叹道:“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便让他去东都做太子詹事,颐养天年吧。”
萧江沅十分敏感地觉得,李隆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听得“生老病死”四字,萧江沅忽觉心头一紧。当年则天皇后晚年居于上阳宫,每当提及一次“死”字,她便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而今,这感觉随着李隆基不经意的语气,极为轻松地牵引住了她的心神。
这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是她家阿郎办不到的了,唯独生死,难以左右。
萧江沅不知道彼此命数几何,此前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如今,或许是时候想一想了。
她没有让自己的心神摇摆太久,见李林甫告退了,便镇定自若地道:“严挺之此人,大家前些日子不是才刚提过,说尚可一用,今日便病了?”
李隆基始终凝望着萧江沅:“严挺之虽然是张子寿的好友,又曾笑话李十郎是‘弄獐宰相’,可这病是他弟弟亲自上表奏明,还能有假?”
严挺之弟弟所上的奏表,萧江沅并没有看到过,想必是李林甫方才亲自呈上的。她只注意着听边令诚的回话,竟然没注意到。
既然没什么不对劲,萧江沅稍一放心:“大家昨晚因何受凉?”
“我找东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