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武惠妃去世。李隆基将她追封为贞顺皇后,极尽哀荣,厚葬于敬陵。
毕竟相守二十余年,贞顺皇后武观月早已在李隆基的生命里不可或缺,乍然失去,李隆基便觉生活空了一大块。他虽然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可萧江沅知道,直到贞顺皇后下葬,他才真的接受了她的死亡。
在那之前,李隆基时常会忙着忙着便发了呆,萧江沅问起了,他竟然还会反问:“这都几日了,怎的惠妃都没派人来找过我?”
萧江沅还发现,李隆基的鬓角也多了一些白发。
武观月的逝世对于萧江沅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可惜的事。毕竟在现存的武氏女中,只有武观月继承了则天皇后的几分智慧。在废后王珺死后,她甚至暗暗地盼望过,有朝一日武观月愿望达成,她便可以再见到一位武皇后的诞生。
她确实见到了,却是在武观月死后。
国丧期间,四方缟素。在李林甫的协助和代劳之下,李隆基并没有耽误一丝一毫的国事,但总有些事是朝臣管不到,而萧江沅也管不了的,比如皇子公主之服丧。这事本该由太子主理,可太子被废身死,又尚无新的太子。朝臣们倒是上奏请求过,让李隆基尽早确立国本储君,但李隆基没理,还把这事交给了长子庆王李琮。
庆王李琮儿时随李隆基狩猎,一时不慎遭野兽袭击,损了容貌,便再与储位无缘了。李隆基心疼长子,多年以来对他爱护有加。庆王李琮倒也安然从容,此后便学着大伯宁王,友爱兄弟姊妹,从无行差踏错,就连三庶人都对他敬爱有加。也正因此,三庶人与众兄弟联名上奏之事,根本就没敢让这位长兄知道,乃至李隆基赐死三庶人之后敲打了一众皇子,除了贞顺皇后所出的寿王和盛王之外,便只有庆王李琮荣宠如故。
事实上,还有一位亲王是无辜的,但因为自小不得李隆基宠爱,长大后又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李隆基根本不记得他没参与,就连同他一起罚了。
为此,萧江沅还特意以李隆基的名义,去探望了他一番。
当她回到勤政务本楼的时候,庆王李琮也刚到。两厢见礼之后,便前后入了殿。
庆王李琮先是感念了李隆基的恩德,谢他把三庶人的妻子放还归家,然后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没有子女的份上,把废太子李瑛的子女交由他来抚养。
长子无子一事,一直是李隆基的一个心病。他也不想再把三庶人之事扩张下去,便同意了长子的请求:“大郎啊,若是五郎和八郎也有子女,你是不是也打算一并要过去?”
李琮没有肯定也未否认,而是另言道:“还有一事,儿做不得准,还需阿耶给拿个主意。”
“你说。”
“众弟妹要如何为贞顺皇后服丧?”
李隆基想了好一阵,才道:“十八郎、二十一郎、咸宜和太华,守丧三年,其他皇子与公主……不必如此。”
待李琮告退之后,李隆基才低低一叹:“你说,大郎和六郎同为华妃之子,为何六郎子嗣繁盛,年纪轻轻就有了二十余个儿女,可大郎不仅容貌损毁,竟连子嗣都……”
萧江沅也不知道为何,她只知道照这个趋势下去,六郎荣王李琬单凭子女数量,很有可能会追上她家阿郎。这个猜测,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而是问道:“既已追封了皇后,为何不让众皇子公主一同为她守丧?”
自从贞顺皇后过世,李隆基便情绪低落,对什么都爱答不理的,此时也懒懒地不答。萧江沅不愿再戳他的痛处,便不再提。
其实那晚交泰殿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武絮儿也听到了,还在贞顺皇后死后,当即触柱殉主。
萧江沅没了疑问,可李隆基还有:“去十王宅见过他了?”
“是。”
“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哪里便要死不活了,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了些,你赏他也好,罚他也罢,他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罢了。寿王也沉默寡言,你还说人家老实懂事呢。萧江沅一边腹诽一边道:“忠王此番颇有些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意思。”
“哦?”李隆基虽意外,却颇为受用,“说起来这些年,我这三郎还真是与世无争,确实是个好孩子。”
这个“三郎”指的自然就是李隆基的三子,忠王李玙了。
“即便废后尚在时,忠王作为皇后养子,也是众皇子中最为乖巧的。大家不能因为做太子的时候,险些被这个孩子妨碍到,就对他一直抱有偏见,他毕竟也是大家的亲生儿子,是大唐堂堂正正的皇子亲王。”
听萧江沅这么说,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御案。萧江沅好奇,走过去看,便见御案上正铺展着一封请立国本的奏疏,落款处是李林甫、牛仙客及中书门下所有官员的名字。
“大家……不是想立寿王为太子么?”见李隆基缄默不语,萧江沅道,“也对,寿王和李相公关系太近了。太子若与宰相过从甚密,便有可能会架空皇权,但若不立寿王,大家又能立谁呢?”
李隆基皇子虽多,可看得上眼又听话懂事的不多,特别在三庶人一事过后,竟然只剩了长子庆王、三子忠王和二十一子盛王是干干净净的。长子毁容不当立,二十一子又太小,除了十八郎,竟然只剩了三子这一个人选。
最重要的是,忠王生母杨氏早亡,他既无外戚支持,也无朝中势力依傍。
但是李隆基对忠王此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他即便动了念头,也还是犹犹豫豫,时间一长,便烦躁了起来。丧妻丧子,太子人选还久不能定,做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便听萧江沅道:“古来立太子,或以嫡,或以长,或以贤。乱世以贤,盛世则以嫡长,大家无嫡,那便推长及立,任是这天下悠悠众口,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李隆基这才豁然开朗。
数月之后,他驾幸了咸宜公主宅,还给贞顺皇后所出的四个子女赏赐了许多东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人选锁定寿王之时,咸宜公主却暗暗哭泣了起来。
驸马杨洄心急问询,却听妻子道:“阿耶分明是在让我们安心,他在提前给予我们补偿,同时告诉我们,即便是立了别人为太子,我们也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儿女。阿娘走了,阿耶就不仅仅是阿耶了,更是君主。看来十八郎此生,只能是个闲散亲王的命了。”
驸马杨洄道:“福兮祸兮,这国政的漩涡,或许如我们这般早些抽身,反而更好。”
果然在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三日,李隆基昭告天下:忠王李玙,改名为“亨”,立为太子。
李林甫向来以柔顺著称,何曾当面反对过李隆基的决定,虽然始料未及,但也只能暂且接受,以图后效。
太子册封仪式刚过,太子李亨就来拜见了萧江沅。虽是拜见,却间隔了三步远,而且他只拱手拜了拜,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萧江沅觉得太子此人甚有意思。众人都在惊讶于天子多变的心思,只有他想到了这里面有她的功劳,不仅特意前来感谢,还拿捏得住分寸,看来是个敏感又细腻的聪明人。
就连李隆基知道了之后,也觉得太子对他身边的宦官都能这样毕恭毕敬,甚是纯孝,连带着对太子的这点聪慧都不排斥了:“太子毕竟是国本,聪明点不是坏事,只希望他这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
自从立了太子,李隆基就将大部分政事交给了李林甫去办,自己则逐渐闲了下来。他经常在勤政务本楼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想谱个新曲,有时想打个羯鼓,更多的时候都在发呆,像从前颇喜欢的斗鸡、打马球和围猎之类的事,则都提不起兴趣。
为了安慰李隆基,萧江沅时常以李隆基的名义,请宁王、玉真公主和汝阳王入宫陪伴。可无论玉真公主和汝阳王怎么做,都无法让李隆基真正地开心起来。
玉真公主建议道:“依我所见,三哥是因为贞顺皇后去了,一时没了知心人,寂寞难耐。后宫里这么多妃嫔,近几年花鸟使不也从各地又选拔了一些美人送入宫廷么,从中挑一些尤其好看又有才情的,天天给三哥选一选,没准哪天就有看对眼的了。到时候三哥心上有了新人,就又是从前那个他了。”
汝阳王连连点头,宁王则看了萧江沅一眼,才缓缓道:“可以一试。”
见宁王都这么说,萧江沅便立即动手去做了,却不想几日后,她将一众少女领到李隆基面前的时候,李隆基竟然脸色一黑,还随手从花丛中摘了一只蝴蝶,道:“一会儿蝴蝶飞到谁头上,我今晚就宠幸谁,如何?”
萧江沅不由费解,难道她做错了什么,怎么她家阿郎不仅没有开心,反倒还生起气来了?
李隆基一松手,蝴蝶就重新飞舞了起来,却没有向香气四溢的众少女飞去,反而飘着摇着,落在了萧江沅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