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重新给妻子擦脸上的泪痕,便听妻子道:
“你就是很无趣,闷得要命,总是一脸的波澜不惊。我给你奏乐,给你唱歌,给你跳舞,你总是说‘很好’,可你知不知道,若都是‘很好’,那便都‘不好’了。”
寿王不解道:“这是何道理?”
“没有道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寿王拉住了杨玉环的手,双颊竟腾地红了。他低下头去,仿佛只是一个拉手,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我……我会尽力的。”
……好吧,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杨玉环向来容易知足,此番便决定先饶了他。
见阿霜正在身边对自己挤眉弄眼,杨玉环也觉得脸发烫起来。
想她这夫君温柔体贴,俊秀优雅,对他动心并不该是一件难事。既然已经成婚,若没有意外,这一生都要相守在一起,她再努力一下,应该可以爱慕上他,两个人好好地过下去。好歹他们两个在一起,锦衣玉食,皇亲贵胄,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用时常俯首,倒还自在。
大约这寿王妃之位,便是她人生的顶点了。
此时萧江沅已经回到了勤政务本楼。方才她不过是回南薰殿处理些事情,没想到返程经过沉香亭时,竟能碰到寿王妃,还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好在那附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否则这个天真的寿王妃还不知会怎样。
这些年来,她在宫里照拂过不少皇子公主,如今一个王妃,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寿王本身,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她认出杨玉环来了。
李隆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羯鼓,见萧江沅回来,才打起精神来。见她唇边含着与往日不太一样的笑,脚步也轻快了一些,他俊眉一扬:“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萧江沅点了点头:“寿王真是娶了一位不俗的王妃。”
“哦?十八郎夫妇今日进宫了?”
“正是。惠妃爱护儿媳,还把大家所赐的白羽扇,转赠给了寿王妃。”
“婆媳和睦,这是好事。可这能看出什么来,竟让你对寿王妃有这样的评价?”
“大家可还记得曾有一位小娘子,赠过大家和臣一把伞?臣记得她的声音。咸宜公主大婚那日,与大家一同发现曲有误的那位女傧相,也正是寿王妃。”
“那倒真是不俗,只是……”李隆基不了解儿媳,但了解萧江沅。他慧眼如炬,一眼便知萧江沅藏掖了什么,道,“当真仅是如此?今日应该也发生了什么吧。”
萧江沅施施然道:“这是寿王妃和臣之间的秘密,臣已承诺,绝不说与他人知。”
“连我都不行?”
“还望大家恕罪。”
李隆基本没觉得如何,见萧江沅如此,便不由得对寿王妃产生了兴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寥寥数面,便能让萧江沅如此认可和……喜爱?
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羡慕。
杨玉环身为女子,却能为自己而活,活得潇洒又惬意,率性而自在,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至少萧江沅便不行,而她所结识的这芸芸众生,也大多不行。
既是如此稀少,自当珍贵,呵护都还来不及,怎么忍心看着她逐渐萎靡凋谢?
接到白羽扇的其他三人,也是态度不一。
李林甫直接便送往家中供了起来,别说用,就连落了灰都不肯,还派了专人看管。
裴耀卿则把这扇子与节庆时宫中赏赐下来的粽子、冬衣、口脂等一般看待,就放在中书门下,热的时候便拿起扇上一扇,顺便夸夸这羽毛确实不错。
转头见张九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看着扇子不说话,裴耀卿走了过去:“子寿,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张九龄忽然放下扇子,提笔便在桌面上铺展开的空白奏疏上,洋洋洒洒地书写了起来。
张九龄文不加点,裴耀卿一边看一边念了出来:“当时而用,任物所长。彼鸿鹄之弱羽,出江湖之下方,安知烦暑,可致清凉?岂无纨素,彩画文章?……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之何忌?肃肃白羽,穆如清风,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子寿这是……写给圣人的?”
为了制作这一把羽扇,鸿鹄付出了性命,只要能在炎夏为主人送来清凉,虽死又有何妨?哪怕秋日来临,扇子终将被闲置于箧中,它也会因为主人曾经使用过自己,而无限感激。这不就是以白羽扇自比,告诉圣人,哪怕圣人对自己不满,哪怕终有一日圣人会罢了自己这个宰相,他也依然会感念圣人知遇之恩,一心效忠,此心可鉴日月?
“圣人亲赐羽扇,身为臣子,总要有所表示。”张九龄便用这羽扇,将奏疏上的字扇干,然后将奏疏卷起,便站起身来。
裴耀卿忙道:“子寿,你不会是要越过萧将军,直接向圣人呈上吧?”
张九龄但笑不语,直接转身离开了中书门下。
对于这个要越过自己直接呈上的奏疏,萧江沅并没有任何的刁难,直接便放张九龄入内了。她虽不知这奏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既然他非要让她家阿郎看见,那便由他去。
张九龄送完奏疏便告退了。听闻这是张九龄感念赐扇之德而奉上的回礼,李隆基消了不少气,等张九龄离去之后,他还与萧江沅笑言道:“我每次见到张相公,都精神顿生。他可真是不一样,就连这回礼,都充满了文墨之气。”
说完,李隆基便将奏疏打开,铺展在了御案之上。刚定睛一看,他的笑容便冷了下来。
萧江沅觉得奇怪,便坐到李隆基身边去看,这才发现问题——难怪张九龄要亲自来呈,若是经了她的手,必然不会让李隆基看到。这不是她要滥用职权,而是她要保护张九龄这一位贤相。
这《白羽扇赋》写得虽好,可也要看谁人读。此时的李隆基只怕是……
“他这是什么意思?”李隆基怒极反笑,“以秋后的扇子自比,是在说我绝情么?虽然因为太子的事,我对他是有不满,可也还没想过罢弃他,他这是做什么?”
“张相公或许只是自证清白,他为太子说话,是一心为公,正如当年大家为太子时,有文献公和宋开府为大家说话一般,绝非为了私利,与太子有所勾结。”
“张子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我又不是不信他!他这又是何必,弄得跟个怨妇似的……”
“忠言逆耳,难怪大家不爱听。”
“他刚说我无情,你又说我不虚心纳谏?”
“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家说得是。”
“你……”李隆基顿时泄了一口气,“也罢,你亲去赏赐张相公二百匹绢,好好安抚一下他,就说他于我而言,绝非秋后之扇。眼下正值暑热,我还需要他。”
然而等到千秋节时,张九龄又险些惹怒了他。
其实在萧江沅看来,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无论是端午也好,千秋节也好,百官都喜欢给天子送铜镜作为礼物,张九龄无非就是与众不同了些,写了本《千秋金镜录》,送给了李隆基。
太宗皇帝说过,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张九龄的这本《千秋金镜录》写了不少从前的帝王兴国亡国的故事,其目的与太宗皇帝这话一般无二,乃是忠心之举。
可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或许真是太扫兴了。这其中的道理他又不是不懂,何必耳提面命,他都稳坐皇位三十年了,该经历的差不多都经历过了,以后国家再发生什么事,他也有办法有经验去处理。难不成国家已经这般繁盛安稳,还能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么,难道他都这么大了,还能犯下什么大错么?
大材小用,小题大做。
别说李林甫,裴耀卿都比他柔顺。
尽管如此,对于张九龄的文采斐然和廉洁刚正,李隆基还是佩服居多,正如萧江沅所劝的那样,这样的人做宰相,他才能真的放心垂拱而治。
可李隆基夜里还是忍不住跟萧江沅道:“有时,我真的不希望张相公这般有文采。”
萧江沅:“……”
秋日时节,李隆基又按照惯例,率领朝廷去往东都就食。刚住下没几日,他便觉得夜风阴凉,阵阵刺骨,心绪不宁,总是睡不好。起初他以为只有他如此,第二日一提方知,十数个官员也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李林甫,差一点便病倒了。
不久,东都就有了闹鬼的传言。
李隆基是信鬼神的,不然也不会年年季季虔诚地拜祭天地。更何况昔年祖母当政时,主要便是在东都,祖母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如今她安息了,那些冤魂出来作祟,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江沅则颇不以为然:“则天皇后都去世多少年了,要有冤魂作祟,早就该出来了。依臣看,这极有可能是人为。”
李隆基轻哼道:“若是人为,动机是什么?”
这个萧江沅确实想不通。不仅是动机,还有能力,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还能让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能有类似的感觉。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必然有组织有阴谋,可是扮鬼吓人,图什么呢?
李隆基想了想,道:“要不……咱们回长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