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老亲家也算不错了。别的人排挤他人,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这叫排除异己,他却大不相同,虽也是要把别人拉下马来,却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适,故而请辞以作赎罪。他决心如此之坚,倒叫我不好拒绝了。”
听李隆基语气中有着明显无比的无辜,萧江沅不为所动:“其实……大家也对韩相公忍耐到极点了,对吧?”
李隆基轻咳了两声,道:“这半年来,韩相公给我上的谏表,可要比当年宋开府为相两年的还要多,我再如何大度,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更何况萧相公都被逼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韩相公是已经犯了众怒了,我总不能不顾群臣的感受吧?这个时候,就得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那大家想好由哪两位接任了么?”萧江沅以为,罢相可以,也得等新相人选确定了之后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隆基又是一叹,“不得不说,近些年的相公们,真是没法跟当年的姚宋张三人相比,还天天吵个没完。”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道:“大家就没有想过,可能是……选错了人?”
李隆基眉心一蹙:“你的意思是,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我识人不明?”
见李隆基当真变了脸色,萧江沅忙道:“臣失言了,还请大家恕罪。”
方才还见萧江沅欲穿女装柔情似水,转眼就又惹自己生气,还这般疏离拘谨,李隆基气到极点,竟反倒没了脾气。他自然知道在萧江沅的眼中,自己何时最具魅力,为了挽回些许,便耐心地解释道:“或许有这个原因,但你若觉得责任全在我,我是死也不服的。就算要求我有识人之明,选出正确的宰相人选,最起码也得让我有的选吧?纵是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
“选出来的臣子平庸了,就说是皇帝的眼光有问题,怎的这与群臣的资质便没有丝毫关系了?我是天子,但我没有神力,做不到点石成金。群臣就在这里,我能从中找出我认为适合的,亦足够优秀的,已经是我尽职尽责了,宰相自己没有做好,这也要怪我?怎的没人怪他们不如姚宋呢?”
这一套观点乍一听来颇有道理,若是初涉朝堂的萧江沅,基本上就被糊弄过去了,可现在的萧江沅经历了多年宦海沉浮,这个论调对于她而言,就略有些站不住脚了。
数度科举,年年选官,难道那些通过层层严格选拔,源源不绝汇入朝堂的新人并非良才?难道是普天之下所有的读书人资质都变差了,才导致了近年来朝中官员资质普遍平庸?难道朝中所谓平庸的官员们,便没有他们所擅长至精通的领域,以至于一直平庸至今?年年考核皆是优的官员,难道也尽是庸才?
昔年则天皇后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有许多遗珠都在李隆基这一朝发光发热,譬如姚崇、宋璟、张说等等。当下看似青黄不接,后继无人,这固然跟臣子们的资质有所关联,但与李隆基才更是息息相关。
一个国家,若是臣子平庸,只要天子足够圣明,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若是臣子精明,天子平庸,只要臣子足够忠心,亦是如此。但若在臣子平庸的情况下,天子还不够圣明,甚至还总想着垂拱而治,不吝放权,那么国家是早晚要出大乱子的。
历经多年励精图治,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李隆基有些志得意满也属正常,但他逐渐懒政,却是不该。他毕竟还是皇帝,既有自己的权力和待遇可以享受,也有专属于他的责任与义务需要承担。
早年择选新相之时,李隆基时刻悬心,数度夜不能寐,对于他欲确定的人选,也有着深入且清晰的了解,拜相时无比自信。可近几年来,李隆基对于其他臣子的了解太少,选定宰相之时总是本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总想着选定宰相之后便撒手不管,如此能择出正确人选才怪。
纵是萧江沅如何尽力帮李隆基去查看去择选,可她终究不是李隆基,总觉得自己没有他选定姚崇宋璟时的眼光和魄力。
萧江沅方才尝试着开口,想把心里的话都说与他听,却发现他反应如此之大,想来眼下不是好时机,便暗自作罢。可无论如何,若没有经历深思熟虑地选定了新相,他就不能罢相,这一点萧江沅是不会让步的。
好在李隆基目前仍心存百姓,理智也还清醒着,他虽然动了罢相的心思,但也同意了萧江沅的想法。为了近几年的乱象不再重演,他终于重新殚精竭虑地考量起朝中的人才,等到从骊山去到洛阳之后,有一个人选便确定了——
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九龄虽出身岭南寒门,却也是自小聪敏,二十岁时便一举进士及第,多少名门望族的名士才子也难以匹敌。早年张说便总提拔张九龄,还曾放言他将是“后来词人称首也”。自从张说与苏頲这一对“燕许大手笔”双双辞世之后,张九龄不负众望,不仅真的成为了下一代文人之领袖,还继承了张说的集贤殿知院事一职。多年以来,国家制诰几乎都是出自张九龄之手,不是因为无他人可用,而是李隆基认为,只有张九龄的文采方能彰显大国气度。
他本就风仪出众,令人倾慕,才华更是卓越,让人心服口服。
李隆基思来想去,总觉得即皇帝位多年以来,还是张说为相的时候最为痛快,特别封禅泰山之时,何等的豪迈?他把这些都归功于文治的兴盛,便决定此番拜相,还是以文臣为主,能臣为辅。
纵观天下,文中第一非张九龄莫属,故而这新一任的首席宰相,舍他其谁?
张九龄这个人选甫一确定,李隆基便觉得事情已然解决了大半,刚想放松放松,就听萧江沅道:“能臣这一块……”
李隆基忍不住长吁短叹:“你让我先歇歇行不行……”
“臣只是想说,若大家实在想不出适宜的人选,或许可以投机取巧,问问萧相公和韩相公,看看他们可有推荐。”
历代宰相离任之前,都会给李隆基推荐几人以作备选,比如宋璟与萧嵩,都是姚崇当年推荐过的,张九龄还是张说力推过的。
大唐的官员们对于自己欣赏的后辈,总是引为知己,不吝提拔与引荐的。宰相乃百官之首,不论眼光还是能力都脱颖而出,其推荐的人选,自然也会高他人一筹。更重要的是,同僚对同僚往往比君对臣有更多的了解,能开口推荐出来的,最起码是足以胜任的人才。
这确实是一个讨巧的办法,可以给李隆基省去不少精力与时间。
看来……她还是心疼自己的。
她怎么还不把那套女装穿给他看呢……
见李隆基显然思绪不专,萧江沅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大家?”
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颔首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没了?萧江沅挑眉看着李隆基,便见李隆基起身走到了窗边,远眺里坊街景,道:
“天光大好啊,眼看又要过年了,百姓都比之前更忙碌了……”
萧江沅:“……”
这可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萧江沅的脾气只是外人看起来甚好,实际上如何,她自己知道。
李隆基也知道,所以当萧江沅拱手,打算随便寻个理由告退一下的时候,他连忙道:“你觉得京兆尹裴耀卿此人如何?”
萧江沅站定回头:“京兆尹裴耀卿,开元十三年为济州刺史,封禅过后,大家一共夸过四人,他便是其中之一。而后他历任宣州刺史、冀州刺史、户部侍郎,还曾于去年出将,立过军功。今年关中多雨,导致粮食歉收,也是他建议大家疏通漕运,征调江淮粮赋,大家虽仍要率领朝廷来东都就食,却解决了关中大部分的饥荒——臣以为,此人甚可。”
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四日,李隆基正式罢免了萧嵩和韩休的相位,改任萧嵩为尚书右仆射,韩休则为兵部尚书,同时任命张九龄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张九龄和裴耀卿以身作则的带领之下,朝堂上终于少了许多争吵,逐渐找回了开元初年的精诚团结,乌烟瘴气散去之后,唯有清风徐来。
面对久违的此情此景,李隆基差点没哭出来。
萧江沅也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九龄和裴耀卿都是品行高洁、才华横溢之人,性格上一个端和,一个温吞,不仅政事上观点与行事相似,私底下也颇合得来。起初萧江沅和李隆基还暗暗担心过,会不会因为彼此过于相似,反倒易生竞争之心,不想此二人对自身要求甚高,皆一心为公,丝毫不图私利。
如此,李隆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李隆基拜张九龄为中书令,裴耀卿为侍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人也成为了宰相,还是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更为正式一些的,同中书门下三品。
依照惯例,罢相之时,李隆基会咨询萧嵩和韩休几个备用的人选,萧嵩谁也没有推荐,韩休则只推荐了一个。
此人不仅为韩休所荐,武惠妃和萧江沅对他也颇多赞赏,如此众望所归之人,李隆基没有理由不让他试试宰相之位,反正有张九龄和裴耀卿在,若是不妥,罢了便是。
此人正是黄门侍郎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