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隆基在公开场合称萧江沅一声“将军”以来,上至太子下至朝臣将士,都陆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对萧江沅的尊称。而在大唐,哥与兄也有父亲之意,萧江沅对太子乃至皇子公主来说,乃是自小便亲近的长辈,又是君父身边的红人,太子便唤她为“二兄”,皇子公主则唤她“阿翁”,驸马则直接呼为“阿爷”。
这称呼听起来亲近,实则比尊称还要尊敬,大大地抬高了萧江沅的实际地位。萧江沅曾以为这不过是看在天子面子上的客气,今日一听,却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她忽然便觉胸口一闷,心似被什么揪着一样微痛。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茫然,她有点恐惧于这样的未知,忙深吸一口气,轻柔地问道:“圣人呢?”
太子李鸿摇了摇头。
萧江沅便让人把边令诚唤了过来,才得知李隆基此刻竟然在武惠妃那里。
感受到衣服正在被太子李鸿缓缓抓紧,萧江沅的心也微微一沉。
即便是从今日开始,便能享受到所有皇后的待遇,只要一日无法履行皇后的义务和职责,便一日只能是惠妃。武惠妃终究意难平,一时情绪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侍御医已经过去诊断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如今赵丽妃这边倒是尘埃落定,再无需他悬心了。
萧江沅忽然心有不甘,轻轻地拍了拍太子李鸿的肩:“殿下,老奴去去就来。”
当她抵达武惠妃这里的时候,发现王毛仲正站在宫殿外面。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便径直要入内,却被王毛仲伸臂一拦:“惠妃有孕,圣人大喜,看你这一身素衣,准是从赵丽妃那里过来的吧?那便不用进去了,圣人不想听见有关赵丽妃的一切。”
“是圣人让王开府在此拦萧某的?”
泰山脚下,李隆基便因养马有功,给王毛仲加了个特进,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李隆基一朝只有过四位开府,除了姚崇、宋璟和李隆基的岳父王仁皎之外,便是王毛仲了。
“那倒不是。”王毛仲抱臂道,“巧得很,听闻圣人立三妃,我本要过来祝贺,却正好赶上赵丽妃死讯传出,我便改道前去安慰圣人,又正好赶上圣人离开赵丽妃的灵堂。圣人见到是我,便让我随行在侧,我这才发现,萧将军你竟然没在圣人身边……”
懒得听王毛仲絮絮叨叨,萧江沅打断道:“既然不是圣人的命令,王开府还是莫要假传圣旨得好。”
说完,她便不再理他,绕道继续入殿,便听王毛仲在身后道:“我一见圣人那样子,便知他是从赵丽妃那里逃出来的。”
“……逃?”萧江沅立即站住了脚。
“不错。”王毛仲嘲讽地一笑,“萧将军多年陪伴圣人身侧,竟然还是对圣人这么不了解?”
“自然不如王开府了解。”
“那是自然。想当年我跟随在圣人身边的时候,萧将军恐怕连则天皇后的面首都还不是呢吧?”
萧江沅认真地回想了一番,好像还真是。她却没再说什么,垂眸一笑便迈过殿门。
“你还敢进去?”王毛仲追问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开府何时起,竟对萧某有了这样的好意?不过都是为了圣人而已,此等好意,萧某可不敢接受。”萧江沅走了两步又稍稍一顿,“萧某虽然不如王开府了解圣人,但萧某的方法,一定比王开府多。”
王毛仲本想让萧江沅吃瘪一次,却不想反倒把自己给气着了。
他确实没有对萧江沅心存好意,只是不想她干扰到圣人的心情罢了。圣人他还不了解么,有担当的时候,生死都能置之度外,没担当的时候,比谁都自保得厉害,可他是皇帝啊,自然都是对的。
生来有情,也算重情,偏偏对女子过分多情。人都死了,再如何愧疚又能有什么用?难道逃离了那处地方,不去看、不去提、不去想,愧疚就能凭空消失?那些让他觉得愧疚的事,就全然未曾发生了?
她萧江沅想去便去好了,惹得圣人大怒才好呢。
如今活跃在朝堂内外的从龙功臣,可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了。分庭抗礼终不如一枝独秀,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巧得很,萧江沅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王毛仲确实乖觉老实,勤奋踏实。且不提闲厩里充当玩乐的鸟兽,单说养马,这十年全国的战马数量都翻了个番,足见他确有几分能力。足足数十万匹战马,开销甚大,可王毛仲不仅自己不贪污,御下也极严格。他还十分善于管理,每年都能为国库省下不少钱粮,还能利用每年损耗的马来赚钱,一年进项足有八万匹绢。
李隆基对那些会赚钱的官员,总是多几分欣赏的,比如宇文融,更何况战马事关兵力,李隆基本就打算文治之后便是武功,这样能耐的王毛仲,如何不让他器重?
这样一来,不仅李隆基心里对王毛仲的那点疙瘩被大致抚平,王毛仲还因自小便跟随李隆基的情分,得宠愈盛。若只是连年累官、赏赐不断也就罢了,哪个宠臣不是如此,偏他不太一样——李隆基还赐给了他一个正妻。
王毛仲本有正妻,而大唐律令规定,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个正妻,不论是以妾为妻还是停妻再娶,都是要论罪的。李隆基便为他开了特例,两位正妻都封为国夫人,这等赏赐,可谓全天下独一份。
萧江沅毕竟只是宦官,根基再深也如水面浮萍一般,能有一朝富贵已是难得。而王毛仲就不同了,他可以有子孙,而子孙会形成家族,若子孙争气,几代下来便可成为高门望族,与王毛仲交好,极可能世世代代长长久久。故而萧江沅虽被百官所尊敬,却不如王毛仲地位崇高、势力稳固。
最重要的是,不论是过去的南衙府兵十六卫,还是募兵制以来的北衙禁军,王毛仲都十分吃得开,俨然自成了一方势力。就算是昔年亦为李隆基出过力,如今本本分分领兵的葛福顺和陈玄礼,在她二人之间,也更倾向于王毛仲。
这就不是萧江沅一个人的私事了。
李隆基固然信任王毛仲,连带着信任与王毛仲交好的将士们,可臣子的忠心,如何仅凭感情来维系?
——情,当真是这世间最变幻莫测之事了。
就连张说都难免被功劳与天子宠爱迷了眼,一改往日之谨慎,张扬起来,区区王毛仲如何能免俗?他以为不贪污就没有问题了?他以为他和万骑将士近年来的欺男霸女,她不知道么?
眼下王毛仲都敢假传圣旨了,长此以往,若他有朝一日变了心,李隆基就如置身于刀山火海一般,险象环生了。
所以不论是为公为私,萧江沅都必须把王毛仲打压下去,如有必要,置他于死地也无不可。
毕竟她若要位极人臣,朝臣或许不挡路,王毛仲却一定是绊脚石。
进入武惠妃寝殿之后,萧江沅先行了礼,然后向武惠妃表示了祝贺,只字未提赵丽妃之事,只说朝政繁忙,宰相初定,还有许多事等着李隆基去处理。
她本就没打算提,因为她这身素衣,已经胜过所有言语了。
李隆基怎么会不明白萧江沅的意思,却仍是告别了武惠妃,随萧江沅走到了殿外,引得王毛仲惊讶不已。
萧江沅在前面领路:“大家可知,这样有多伤太子的心?”
李隆基轻哼道:“他若为孝子,就该理解为父感伤之心,而不是来要求我如他所愿——难不成,他还指望我追封他生母为皇后?”
只有在极度心虚的时候,李隆基才会如此偏激,反客为主。
就算心知这话多为气话,萧江沅还是被其中的凉薄拦住了脚步。她刚转头看向李隆基,就听跟在身后的王毛仲道:
“丽妃仙逝,最伤心的便是圣人了。且不论此时应该是太子前来安慰圣人,萧将军乃是圣人贴身宦官,怎的也不为圣人多着想着想,反倒开口便为太子说话?”
这话便是诛心了。李隆基自然清楚这话的重量,忙揽住王毛仲的肩膀,道:“阿王此言甚是。明明我才是最难过之人,将军不怜惜我,反倒怜惜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心术不正,竟敢收买君父的贴身宦官呢。将军也要多注意言行才是,还好我了解将军,若是那多疑的皇帝,将军此刻只怕已经是刀下鬼了。”
——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里单独说的?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王毛仲一眼,不再多言。
她并没有引李隆基到赵丽妃那儿去。王毛仲不想让李隆基烦心,她又何尝想?
见萧江沅带自己出来,竟然真的只是为了国事,李隆基不禁松了口气。待三人都入了殿之后,李隆基才彻底放松:“听说我赐予你的那位夫人,近日为你诞下了一个儿子?”
王毛仲道:“正是,三日后便是满月酒,奴本来想请阿郎去喝两杯的,如今却不方便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我人虽不到,礼却一定会到,只是要迟上一些。待丽妃丧仪结束之后,你这儿子,便是五品通贵了。”
李隆基一拖再拖,原本是希望岔开方才所有的话题,却不想说多错多,还是给自己留下了话柄。待王毛仲谢恩离去,萧江沅才开口道:“大家,昔年张右丞的女婿郑镒尚不能够五品,如今一个刚落地的无知小儿,竟也能封五品官?”
此事,李隆基就自信多了:“阿王是一早就跟过我的家奴,本就比其他人值得信任,虽犯过一次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今他战马养得极好,闲厩也打理得不错,有功当赏,有何不可?”
“既如此……”萧江沅想了想,浅浅颔首道,“臣跟随大家多年,可有寸功?”
李隆基忙道:“何止寸功?你居功至伟,无出其右。”
“大家方才说过,有功当赏,可还算数?”
“天子一言九鼎,自然算数!”李隆基心里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想要什么?”
萧江沅施施然躬身拱手:“臣要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