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最终还是宽恕了张说的罪过,将他从牢狱里放了出来。
他的确心软了,不仅仅是萧江沅的缘故,也因为张说曾经做过他的老师,就算张说做错了许多事,可他和他之间,总还有几分恩情在。
更何况还有泰山顶上意气相投间的一番盟誓。
李隆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在泰山之巅俯瞰天下的那一刻。那一刻让他标榜史册,成为寥寥可数的千古一帝之一,而这是张说带给他的荣耀。只要他想起封禅,便会想起张说。
——可他本来没想放得这样早。
这都要怪萧江沅,擅自把张说的兄长放入殿来,让他有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割耳代罪!
“你现在满意了?”
当夜深人静,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李隆基才突然开口,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服气,更多的则是难以捉摸的低落和沉寂。
“这是大家重情,与臣无关。”萧江沅怔了一下,却仍是清醒地答道,“大家不觉得,对于张相公来说,这是更恰当的责罚么?”
“你是说曾几何时,张嘉贞兄弟落入张说手中之时是何等倒霉,如今这便算一报还一报?”
“攻心为上,大家果然圣明。”
“少来。”李隆基冷哼一声,“我虽然放了张说,还让他一切如旧,但这宰相,他是决计不能再当了。为防有人效仿,他兄长我也是要罚的。”
这就不在萧江沅的求情范围里了。她得偿所愿,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大家仁慈。”
李隆基仍是一副别扭的模样,却总忍不住往萧江沅这儿看,时而撇嘴时而皱眉。不知过了多久,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随即站起身。
“该安寝了,大家这是要去哪儿?”萧江沅正在为李隆基的床榻熏安神香,见李隆基动作迅捷而突兀,忙问道。
“摆驾,我要去月娘那儿。”
萧江沅只微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起身唤静忠和边令诚入内,先让边令诚去通知武贤妃,又令静忠为李隆基引路:“夜深路暗,务必照顾好大家。”
李隆基俊眉一挑:“你不随我一同去?”
萧江沅笑道:“今晚本不是臣值夜,且臣还有些政务上的事没做完,事关大家信任,臣不敢怠慢。”
待李隆基不予置否地离开之后,萧江沅脸上的笑意才逐渐褪去。
对于自己的反应,她十分困惑。她只是他的臣子,本不该如此啊……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在她沉沉的心底,她的身份,终究有了根本上的转换?
若在从前,她是决然不肯的,可是今夜,想到李隆基的别扭和小心翼翼,她竟开始不排斥了。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酸涩与甜蜜,这是她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天地。
她是不是……应该尝试相信他一次?
——当然,是在不妨碍她继续做宦官的情况下。
张说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李隆基的宽宏大量而就此结束。
萧江沅从张说被放出的第二天开始,就发现群臣的上表中多了不少指责张说的内容,就连张说从前的一些政令,也被鸡蛋里挑骨头了。她起初以为是正常现象,毕竟李隆基虽罢了张说的相位,但也赤裸裸地偏袒了他,朝臣有所不服也属应当,可没过几日,她又在朝臣的奏表中发现了一些与指责张说针锋相对的内容,更有甚者明明白白地剑指宇文融和崔隐甫,说他俩为官不正,以公谋私。
她不禁摇头失笑,随即从辩论两方各挑了几卷文笔直白或辛辣的,打算呈给李隆基去看。可当萧江沅踏足殿内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李隆基的身影。
静忠一眼便知师父的意思,忙走了过来,低声道:“大家去武贤妃那儿了。”
萧江沅眉心微蹙:“又在武贤妃那儿?”
静忠听出了几分不对劲:“武贤妃宠冠后宫,大家时常在她那里不是很寻常么?从前不也是如此……”
萧江沅闻言,立即不着痕迹地舒展了神色:“大家没让你跟着?”
静忠撇了撇嘴:“师父,你以后还是别总让我跟在大家身边了,大家不喜欢我,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大家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不会跟我一般计较,但……”说着,静忠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徒儿真的也不太喜欢大家。”
萧江沅也放低了声音,连语气也多了几分低沉:“你不想跟着大家,难道是想跟着王毛仲去闲厩里熬鹰放马?”
封禅只是让萧江沅和王毛仲有了短暂的相安无事,却并没有让他二人的关系真正缓和,王毛仲的闲厩连同与他交好的将士们,依旧与萧江沅的内侍监颇不对付,只是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李隆基的事而已。
静忠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虽与王毛仲有所交往,可也自认游刃有余,绝不可能让师父有类似他会叛变的想法。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能让师父一时间失了往日的温柔与随和。
如若不是自己的原因,那么便是……李隆基?
静忠双眼一转,便意识到了一件于他而言了不得的大事。
他的情绪也立时不稳了。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许多话堵在咽喉,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听萧江沅道:
“也罢,或许你本该有另一番事业。”
静忠再看,萧江沅已经恢复了平日模样,转身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抬手轻抚胸口,那里面有着异常颠簸的跳动,却久久不能如常。
直到傍晚时分,李隆基才回来,听闻萧江沅找过自己,便支使静忠把萧江沅叫来问问。
萧江沅便将之前挑好的奏表放在李隆基的御案之上,先请李隆基观赏了一番。
李隆基看完,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见李隆基如此,萧江沅便知他和自己一样,一打眼便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右丞身陷数罪,却被大家重重提起后轻轻放下,宇文中丞如何能甘心,更担心有朝一日张右丞起复,会报复于他,如此他与崔大夫不就白忙活了?可张右丞好不容易才从牢狱中走出来,又怎么会容许有人继续中伤于他,自然要联络旧人,予以反攻。眼下还是奏表上的针锋相对,待几日后的大朝会,又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
李隆基却从中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李十郎的奏表呢?”
向来对答如流的萧江沅意外地语结了一下。她细细回想了一番,忍俊不禁道:“李中丞没有上表。”
“当真?”
“满朝文武,只有两人没有就此事而上表,一个是张舍人,另一个就是李中丞。”
李隆基笑道:“子寿如此,我不问也知道,但我没想到李十郎也能如此。亏得崔大夫和宇文中丞与他公事,怎的就不跟人家学学,脑子再清楚一些?”
“臣又想起来一件事——这几日李中丞还告了病假,宇文中丞数番登门皆无果。”
李隆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宇文中丞不想学他,而是没得学。这李十郎当真深得我心,有意思,十分有意思。”
见一贯认真勤政的李隆基竟被李林甫带跑题了,萧江沅惊讶之余忙拉回来:“大家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经过了十几年的洗礼,李隆基对朝政和百官已然游刃有余,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不影响国事,随便他们怎么吵。”
“国不可一日无相,张右丞既已罢相,总要有新人顶上去才是。”
“他们吵得正酣,我若这时定了谁为中书令,朝廷还不立时如沸水一般?”
萧江沅想了想,道:“没有中书令,还可以有别的。”
——是啊。
中书令加门下侍中这个双宰相模式,是由李隆基所设立并延续数年,他已经习惯了,一时竟忘了在此之前,宰相还有其他说法。
不久之后,李隆基便选中了户部侍郎李元纮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源乾曜一同履行宰相职责。
萧江沅没有想到,李元纮不过拜了个见习宰相,并非中书令这个首席宰相,竟也能为朝中燃烧起来的争吵,添了一大把柴火。
那也不能因为他们吵架,她家阿郎就不拜相了吧?这李元纮虽为行伍出身,身负军功又能敛财,乃是能臣一派,那也是廉洁奉公才出将入相,老房经年不修,家财散尽亲眷,颇有当年卢怀慎之风,文臣派也下得去口?
能臣派呢,不就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值得得意一番,还多处骈丽夸天子圣明,想把她家阿郎拉下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江沅多日看着这样的奏表,只觉得头痛。想着近日李隆基因寿王回宫之故,频繁出入武贤妃寝殿,还把许多不太重要的政事都交给了她,看起来逍遥自在得很,她就深以为,这份头痛,该原封不动给李隆基感受一下才行。
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李林甫会告病假,她也会。
李隆基不仅头疼,还烦得要命。这帮人吵老吵去无非都是老生常谈,国事是真没耽误,但一直这样也让人实在难耐。若是有什么事能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或者干脆让他们暂时地统一一下战线,那便好了。
见萧江沅自称有病,却毫无病态地在房里悠闲地弹着跑调且刺耳的箜篌,李隆基一怒之下,计上心头。
“我要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