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李隆基近日一次都没有提到过王皇后,萧江沅便实话实说。王皇后的目光随即微微一颤,一时间,她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落,便听萧江沅轻声问道:
“皇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皇后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直觉,既源于她长久的不安,也来自她对李隆基并不算多的了解。
见王皇后摇头不语,萧江沅便再不多言:“那臣便先告退了。”
王皇后幽幽一叹,转身坐回到榻上:“回去吧,好好照顾三郎。”
蓬莱阁对于萧江沅来说是个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见过扬眉吐气的韦庶人,见过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也见过艳绝四方的李裹儿,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彷徨寂寞,甚至有些孤独的大唐皇后。
她忽然想起了王皇后的闺名:王珺。
珺者,精雕细琢之美玉也,在萧江沅看来,更是玉中的君子。如今美玉蒙尘,不知将破碎还是腐朽。
她这样思虑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紫宸殿。萧江沅松了口气,本以为总算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转移她的精力,却在刚刚走到内室门外的时候,听到李隆基在里面正与姜皎说话:
“皇后久久无子,我想废黜她,你觉得可行么?”
姜皎的语气十分震惊:“圣人怎的突然这样想?”
李隆基默了默,道:“我若说,我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多年的深思熟虑,你信么?”
姜皎道:“臣自然没什么不信的。只是……皇后虽无子,并无其他过错,圣人为何一定要废后?”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回答我,是否可行?”
萧江沅听得出来,姜皎十分为难:“……这当然不可行……废后这一行为,将会成为圣人身上的污点……”
李隆基的声音比冬风还要寒冷:“你应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不是可不可以,而是以我现在的权力,若要废后,能否成功,甚至顺利。”
“……这……这个……”
见姜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李隆基当即明白了什么,便有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紫宸殿对于姜皎来说,向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在,此刻却让他如坐针毡。李隆基提起废后时的镇定和平静,让他既熟悉又陌生,更有几分恐惧。他不禁想起了开元年前,李隆基对待功臣的凉薄与狠心,难道那一切还没有结束,连大唐国母都不能幸免?
那么……他姜皎呢?
他忽然不敢在紫宸殿待下去了:“启圣人,臣忽然想起家中有事,圣人若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李隆基似正在思索什么,便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直到姜皎起身退后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慢着。”
姜皎身子不由一僵,脚步停住:“圣人有何吩咐?”
李隆基走到姜皎面前,拉住姜皎的手:“曾经与我如兄弟般交好的朋友,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也就是面对你,我才能畅所欲言,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只同你一人说。你应该知道,废后事关重大,我又尚未下定决心,不可妄言吧?”
姜皎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李隆基的意思:“圣人放心,臣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事的。”
“好。”李隆基拍了拍姜皎的肩膀,便放他走了。
姜皎刚退到殿门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萧江沅正微笑着看着他。
见姜皎愣了一下,险些就要叫出声来,萧江沅忙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姜皎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姜皎去了自己居住的隔间。
“方才圣人同国公说的话,萧某都听见了。”
因着李隆基的缘故,姜皎早就把脾气好又没有威胁的萧江沅引为至交了。听萧江沅这么说,他立马拉住了萧江沅的手,愁眉苦脸地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要是圣人亲近我的缘故,我宁愿这亲近少一点!”
“萧某明白国公的为难之处。国公既是圣人挚友,对于皇后来说,更如亲兄弟一般,又同国舅交好,夹在其中,实在两难。”萧江沅安抚地一笑,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引姜皎坐下,还给他倒了杯避暑的凉茶。
“说的就是啊!”姜皎猛灌了一口,“圣人虽叫我不要说出口,但我既然知道了,若不知会一句,如何对得起皇后和国舅?但我要是说了,以后被圣人知道了,龙颜大怒是必然的,而我……现在已经看不懂圣人了,实在想不出到时候圣人会如何惩罚我。阿沅,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萧江沅也在犹豫。若是李隆基下定了决心要废后,她是必然要站在李隆基那一边的,但李隆基既然只找了姜皎密谈,想必还在考虑,尚未下定决心。这样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至于李隆基对姜皎的感情……萧江沅想了想,道:“这么多年,圣人待国公如何,萧某都是看在眼里的,相信国公也有感觉。如今与圣人自小便认识的挚友只剩国公一人了,这种情分,不是他人可以比拟和取代的。王大将军从前只是圣人家奴,如今圣人都能对他那般包容,难不成国公还不如他么?”
姜皎这么一听,腰板挺了一些:“我自然是比他强上一些的。”
萧江沅继续道:“况且,谁说此事圣人就一定会知道呢?”
姜皎反问道:“阿沅的意思是……”
萧江沅贴近姜皎,低声道:“国公可以将此事告知皇后和国舅,只是让他们仅仅知道圣人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便可,然后让他们切记此事绝不可明说,一则是为了保护国公,二则朝臣中虽不乏爱戴和同情皇后之人,但也有为了升官发财肆意投机者,此事一旦公诸于众,便很难不掺和其他的目的和势力,届时什么都可能发生,就不好收拾了。圣人为何不让国公说出去,是因为心里没底,担心打草惊蛇,一朝废不成,日后再想废就难了,而皇后那边也该有类似的担忧才是——此事按下不发,帝后还是恩爱夫妻,武贤妃再如何得宠,圣人也不曾宠妾灭妻,否则皇后和国舅就是亲自把圣人推向了对立的一方,国公可明白萧某的意思?”
姜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国公务必让皇后和国舅知道,若要保住后位和家族荣光,必须收敛自身,不给圣人任何废后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萧江沅说着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哪里是为了皇后,终究还不是为了圣人好,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废后呢?正如国公所言,废后乃是污点,圣人要做的是千古圣君,就算圣人日后知道了真要怪罪,萧某也无怨无悔!”
听萧江沅这样一说,姜皎莫名意气上涌入脑,道:“阿沅如此忠君,无畏无私,让我深感惭愧。也罢,此事阿沅你一无所知,真有什么不好的,都由我一人承担便是!当然……最好还是别有什么不好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道:“只要国公依萧某所言,说服皇后和国舅,圣人便无从知晓此事,一切一如既往,毫无冒险可言。”
“只是……此事自然越早告诉皇后越好,可我才刚刚从圣人那里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若是贸然去探望皇后或是国舅,未免太过明显了,圣人必会疑心的。”
这个萧江沅在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国公可以先去寻一个人,再由他去劝诫皇后和国舅。”
“谁?”
“滕王。”
滕王名为李峤,此李峤非彼李峤。数年前那个李峤乃是赵郡李氏,做过宰相,后因曾协助韦庶人而致仕,而这个李峤乃是宗室,太宗皇帝四子李泰之孙,与天皇李治之孙李隆基正是同祖嫡亲的堂兄弟,与姜皎自然也是旧识。最合适的地方在于,他的妻子王氏还是王皇后和王守一的妹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姜皎寻李峤名正言顺,李峤去拜访国舅王守一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说毫无破绽。
只是不论王皇后还是王守一,都没能做到萧江沅说的那样镇静。
王守一得知了这个消息,又惊又惧,急躁不已。他虽依妹夫李峤所言,没有联络朝臣,却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身为皇后的妹妹身上。他只觉得是妹妹无能,既不能生子,还无法笼络丈夫的心,字字句句虽还算尊敬,其训斥讽刺之意却昭然若揭。
王皇后与王守一虽名义上为君臣,在无外人在时,仍以兄妹关系相处。王守一在谈及此事的时候,自然不会让外人在场,故而说话渐渐百无禁忌。见王皇后自从听到了“废后”二字,便一直呆坐着,毫无反应,王守一恨铁不成钢:“我那杀伐决断的妹妹哪里去了?!就算你奈何不了圣人,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宠妃?”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今日实在太过震撼了,心也抽痛得无以复加,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思考了。听兄长提到宠妃,她便想到了武贤妃。是啊,三郎怎会突然想到要废后呢,是她,一定是她!
王皇后一时悲愤交加,她站起身,一边喃喃,一边推开了挡在身前的王守一,直奔绫绮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