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的乐曲没有李隆基不熟的,其中不乏他亲自作曲,也有不少是他改编过的,仅还剩二十余首,他还没来得及动。鼓点刚换,李隆基就反应过来了。他在丝竹班子里寻了许久,才把目光定在了坐在最边上的那个鼓手身上。
音乐的变换,在场众人虽没有李隆基那般敏感,但也能听出些许,唯独萧江沅略显茫然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那鼓手虽不过十五六岁,穿得也是和众乐手一般,可偏偏容色姣好,肤白胜雪,眉若青黛,唇红齿白。浑身上下无不流露出自信与贵气,那是寻常人家如何也培育不出来的,使得他尤其出众耀眼,根本藏不住自己。
萧江沅忽然想了起来,方才她为众人取李隆基亲酿的酒时,曾有一人撞了她一下,她刚转身去寻,那人却已跑远——原来是偷跑去换衣服了。她刚摇头失笑,便见李隆基起身走向了那个鼓手,随手还从一边的花丛中,折了一支红槿花,戴在了那鼓手的砑绢帽上。
红槿花茎身为光滑,砑绢也是如此,可任凭那鼓手如何敲打羯鼓,直到乐曲结束,那花也没有从帽子上掉下来。李隆基不禁抚掌而笑:“好一首《舞山香》,好一个大唐羯鼓手!”
李宪与妻子元氏相视一眼,又是自豪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花奴,还不下来向圣人、皇后与众长辈行礼?”
那被唤作“花奴”的鼓手闻言放下鼓槌,一边站起,一边将帽上的红槿花拿下来,拱手举到李隆基面前,道:“三叔有礼!三婶有礼!诸位夫人,叔叔婶婶都有礼!”
一番话,引得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
武贤妃定定地看着花奴,心道:这就是宁王李宪的嫡长子,汝阳王李琎?此前也不是没见过,但因场合不同,距离稍远,便不能看仔细。今日一见,果然对得起“花奴”这一小字。看他言语虽调皮,礼仪上却没有任何错处,落落大方,气质卓然,果真是宁王那样温柔超脱之人,能够教育出来的偏偏君子。
在众子侄当中,李隆基最喜欢的莫过于李琎,一来他长得最好看,二来性格也好,像那些皇子公主,对自己多少有些惧怕,但李琎就不会,简直比他亲儿子还要亲密。见李宪起身要训斥李琎,李隆基忙扶起侄儿,把侄儿挡在身后:“大哥,无妨。我就喜欢他这样。花奴方才姿质明莹,肌发光细,一眼望去,恍非人间人,照我说啊,必是天上神仙谪堕凡尘也。”
李宪失笑道:“三郎莫要惯着他了。”
李隆基十分任性地没有听大哥的话,还让李琎跟自己坐在一起,便听李琎道:
“三叔方才是夸自己曲子谱得好呢,还是夸花奴这羯鼓拜了个好师父呢?”
李琎的羯鼓师父,不正是李隆基本人,他闻言又是哈哈大笑:“你这花奴,真该让你父亲好好管教。”
李宪这次却装听不见的样子了。
宴会的气氛瞬间回暖,再不复方才静默尴尬。
见武贤妃总盯着李琎和自己看,李宪善解人意地发现了武贤妃的想法。他趁着李隆基和李琎说话,没有看着自己,转头同妻子耳语了一番,见妻子同意,才像李隆基拱手道:“倘若贤妃信任,那新生的婴孩,便交由臣与臣妻暂时抚养,三郎以为如何?”
李隆基大喜:“大哥所言当真?”说着转头看向武贤妃,“月娘可同意?”
武贤妃感激地向李宪行了个肃拜礼:“妾见汝阳王如此出众,便有了这样的心思,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不想宁王竟愿主动成全,妾在此先谢过宁王了!”
李宪和妻子忙起身还礼:“不敢当。若能替三郎和贤妃解忧,也是臣与臣妻的福分。”
李琎这时道:“到时候,侄儿和父母一起养育弟弟,三叔和贤妃就放心吧。”
李隆基宠溺地摸了摸李琎的耳朵:“那可不行,你得常入宫来陪我,还有二十几首曲子没改呢,要不……都交给你?”
李琎有模有样地起身拱手行礼道:“臣定不负圣人所托!”说着见萧江沅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李琎心虚地抓了抓头发,又向萧江沅拱了拱手,“还望萧将军原谅,小子方才无礼之处。”
众人不明所以,李隆基当即问询,才知道李琎今日来时,穿的是一身大红色宝相花纹的圆领袍,怕颜色太过突出,不足让他悄悄入席,便去找了乐师们的衣服换上。路上刚好碰到了萧江沅,来不及躲闪,又怕被萧江沅发现,刚一撞完,他只得拔腿就跑。
这一番讲述绘声绘色,又楚楚可怜,任是谁都没法怨怪他了。
萧江沅只得无奈地道:“那汝阳王现在可以随奴婢去把衣服换回来了?”
李琎乖乖地走到萧江沅身边,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身穿大红色圆领袍的李琎,比方才更加姿容出众,让武贤妃不禁有了些许畅想,或许这腹中的孩子,日后也能如花奴一般,知礼而俊朗。
本该宾主尽欢,偏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疾奔至李宪身边,递给李宪一卷六寸宽的书信。书信虽小,李宪还是放到桌下看的,可还是没逃过李隆基和萧江沅的眼睛。所以李宪眉心的微蹙,也促成了李隆基和萧江沅相视目光中的疑惑。
李宪既是宁王,也是天兵军节度副使。李隆基甚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消息,竟能让向来云淡风轻的大哥变色?
这时,李隆基听萧江沅道:“臣这便着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以供诸王安寝。”
李隆基点了点头,当晚便让几位兄弟还跟从前一样,住在宫里,和他同枕同被。李宪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李隆基,便主动找了李隆基,把那封信交给了他。其实李隆基不这样,李宪也早晚要告诉他的,因为这封信里写的是公事。
朔方节度使名为王晙,之前大败突厥,降服了一些突厥的小部落。他近日怀疑,他所管辖的突厥降将又要反水,勾结突厥密谋占领唐军驻守的受降城,便把他们都给诱杀了。
那些投降的小部落有十数个,除去王晙所杀的那些之外,还有几个部落,比如拔曳固、同罗等散居在大同横野军附近,他们得知这个消息,都深恐自己也会是这般结局。而这些部落,是由并州长史、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负责管辖的。
这些部落人心惶惶,若是骚动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对大唐领土之稳定将大大不利。为此张说决意亲自进行安抚,这封信写的便是张说的决定。
李宪坦然地道:“此事本不该臣管,只因臣担负了天兵军节度副使的虚名,又是三郎的兄长,张长史才将这信交付于臣,再由臣转呈给三郎。臣以为,张长史若去安抚,无异于以身饲虎,当立即去信给张长史,让他不要轻信蛮夷,护好自己方为上策。”
李隆基看了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摇头失笑:“恐怕来不及了,大哥。看这最后一句,‘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雪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张长史不是在与大哥商量,是在告诉大哥主意已定,他只怕早已动身前往了。看来他是胸有成竹,过一阵子,我们应该就能得到他成功的消息了。”
李宪也无奈一笑:“臣确实对政事知之甚少,看不出那许多来。”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把信先给你,再呈给我……”李隆基定定地看了大哥一眼,朗然笑道,“不过是毛遂自荐的伎俩,他若直接给我来信,便显得太过热切。他是个才华出众的文人,总喜欢拐着弯来。去年先许国公、也就是老苏相公忌日,他特意让一个小厮,给许国公府上送了一首他写的诗,是夸老苏相公的,文采斐然。可谁不知道,他诗中特意提及老苏相公后继有人,父子二人皆拜相,这哪是夸老苏相公,分明就是夸当时还是门下侍中的现任许国公苏頲苏延硕啊。”
李宪道:“张长史想必是想回长安了。”
李隆基颔首道:“我知道。他若事情办得好,且还好好活着,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他回来了。”
张说此番何止办得好,简直办得精彩。他只率领了二十个骑兵,就直接奔入部落,在每一个部落首领的牙帐里都住了两三天,跟他们聊大唐是多么地庞大繁华,国家有一位多么圣明的君主。
诸部落本就没有骚动的意思,只是很害怕张说也跟王晙似的,要剿灭他们,见张说轻装简从地前来,根本没担心他们会杀他,这不就是足够信任他们的证明么?诸部落不由大为感动,便同样以信任相报,彻底安定了下来。
消息传来时,李隆基正在紫宸殿批阅奏疏,不禁大呼痛快:“想不到他这般有勇有谋,当真是出将入相之良才!”
见李隆基这么开心,萧江沅也忍不住笑意见深,问道:“那大家考虑清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