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顿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站起身来,在正厅几番踱步。杨思勖和静忠面面相觑,这下不仅杨思勖不明白,静忠也想不通萧江沅的意思了。他们叔侄间不停地交换着眼色,想着萧江沅是不是生病了,正研究要不要请个医师过来,就见萧江沅站住了脚,转回身来面向他们。
方才的困惑和彷徨都已从她脸上消失,只留下唇边一抹自信如故的浅笑,还有那一双充满着坚定目光的双眼。
“不对。”萧江沅认真地道。
“什么不对?”杨思勖不解道。
萧江沅道:“我的权势、权力和地位,是我用忠诚、功劳和能力换来的。圣人对我的宠信,也该源于此,而非其他。”
杨思勖与静忠相视一眼,道:“……本来不就是这样,不然圣人为什么宠信你,难不成和则天皇后一样,想找你做面首啊?”
静忠心下暗道:许是想让师父做妃嫔也说不定……
萧江沅继续道:“而我失去了圣人的宠信,便要为人轻视,其原因追根究底,其实与圣人关系不大——只怪我手中的权力太少了。”
静忠闻言,似能想到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身不由己屏住了呼吸,双眸闪闪发光。
杨思勖则仍有不明,因他一向重实干,便直截了当道:“那……你要怎么做?”
萧江沅微微一笑,道:“我要位极人臣。”
室内骤然一静,杨思勖和静忠瞬间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走近他们,低声道:“唯有这样,我才能拥有尽可能多的权力,到时纵是圣人,又能奈我何?”
杨思勖想了想,慎重地道:“那你可要答应我,绝不能因此而误国。”
萧江沅颔首道:“这是圣人之国,我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国。”
杨思勖这才有了几分兴奋的神采:“好!大唐可还从未有过一个位极人臣的宦官呢,为兄支持你!”
静忠跟着道:“我也想和师父一样!”
杨思勖朗朗一笑:“好孩子,有志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贤弟你果然很有眼光,挑了个好徒弟。”
杨思勖不过把静忠的话当说笑,萧江沅却很当回事,还煞有其事地问:“那你明日回到闲厩,知道该怎么做么?”
静忠唇角一勾:“凭今日大开眼界,徒儿已经知道王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徒儿心中有数,日后定会让师父见到一个全新的静忠!”
杨思勖见他们师徒这般热火朝天,在一边凉凉地道:“不管怎样,咱们内侍省和他王毛仲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萧江沅和静忠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次日静忠回到了闲厩,发现他的境遇确实比之前好了一些,再也没人欺负他,也再也没人给他安排又脏又累的活计了,但是闲厩众人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因此就热情一点,更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他对他们来说,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内宫宦官。
这倒在他意料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同在闲厩的宦官们,经此一事之后纷纷向他靠拢,俨然有以他为尊的趋势。他乐得如此,正好也借此确立他在闲厩的威信,好给予他一个可以与王毛仲对酒交谈的资格。
“你说什么,那个静忠要请我喝酒?”王毛仲又好气又好笑,“他如今不过区区七品,只因他有个好师父,竟以为自己配与我同席饮酒?”
王毛仲的手下也十分不解:“他明知道将军与他师父有过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他却非要主动招惹将军,事有反常,恐不是好事。将军不用理他。”
王毛仲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阉奴,即便真想给他师父报仇,有了什么不好的意图,难不成我还怕了他?”
“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这么说我就不服了,我还偏要看看,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静忠便在众将士意蕴复杂的目光中,一脸微笑地把王毛仲请入了自己并不宽敞的厅堂之内。宴席准备得还算妥当,是王毛仲意料之中却不至于嫌弃的规格,酒却真是好酒,花光了静忠先前攒下的所有积蓄。
有小宦官曾问过他,这样大手笔准备出来,就不怕王毛仲根本不来么?静忠当时但笑不语。
他一定会来,他当然会来。他不一定有多想来,却一定不愿被人以为他不敢来,尽管他到来的同时,还带了一小队人马,包围了他的屋子。
静忠对此既不惊讶也不畏惧,因为他原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见王毛仲自从入了屋子,便一直毫不掩饰地审视着自己,静忠微微一笑,请了王毛仲上座。王毛仲自然不与他客气,刚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竟会想请我喝酒,到底有什么意图?”
静忠端正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敬酒,率先喝下:“小人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王毛仲只觉万分可笑:“你?同我?交友?”
静忠道:“小人从前不知缘由,昨日误解了将军,先在这里自罚三杯,给将军赔罪。”
王毛仲缓缓地转着手中的酒杯,一滴都没有喝:“这么说,你现在是知道缘由了?”
“是,昨日家师和杨内监把当年之事告诉了小人。”
“他们怎么说的?”
静忠看了看四周王毛仲的众手下,没有应答。
在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便不多,到如今,众人便只知王毛仲与萧江沅不和了。王毛仲自知一旦说明为何不和,势必要把当年他犯下的错事牵扯出来,到时他还要不要这颜面了?而且,先前萧江沅为了自救而对他耳语的那番话,字字诛心,言犹在耳,他实在拿捏不住其真假,便很想知道在她亲近的徒弟面前,萧江沅又是怎样的说法。
若是有所不同,便可说明她当日是在骗他,亦可印证圣人对他从无杀心,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于是,王毛仲不顾反对,让自己的手下全部退下,厅堂之内便只剩了他和静忠两人。
想来静忠瘦弱,真要做点什么,他也是能摆平的。
静忠这才道:“家师倒不褒不贬,只说将军在圣人起事诛杀韦庶人党羽时,曾独自逃走,待成事之后才归来。家师当年想杀了将军,一来树立自己在功臣中的威信,二来可铲除将军,好让她取而代之,成为圣人身边的第一人。无奈将军福泽深厚,终被圣人所救。”
这与王毛仲早年所想的完全一致。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对萧江沅表达怨愤了,闻言只悄悄地长舒一口气:“……那杨内监怎么说?”
“这个……”静忠干笑两声,又饮了一口酒。
“你倒是快说啊!”
“小人若是说了,将军可别生气。”
“你说你说,我不生气。”
静忠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杨内监说,将军早年贪生怕死,弃主而逃,已是死不足惜,如今竟敢自持权势欺辱师父,他真后悔当年没直接扑杀将军。”
“杨思勖这老匹夫!”王毛仲刚拍案而起,又觉有些不对劲,一边思索一边坐下,道,“你不是萧鸦奴高徒么,那杨匹夫便是你的师伯,他们的话,你会实话实说告诉我?”
“若要交友,首先便要以诚相待。将军有所问,小人若恰好知晓,自当知无不言。至于师父师伯什么的……”静忠走到王毛仲身边坐下,亲手给王毛仲斟了一杯酒,凑近了王毛仲,低声地道,“宦官平日里认个义父拜个师父,究竟为了什么,将军不会不知吧?”
王毛仲若有所懂,一脸意想不到地看着静忠,讶然半晌才道:“可我还是不信,她萧鸦奴能为你所蒙蔽。”
“当然不能,所以小人也是付出了真心的。”静忠笑道,“正是为了从中获利,小人才真心实意拜她为师啊。”
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既新鲜又巧妙,王毛仲闻之大笑,便听静忠继续道:“况且,小人是从掖庭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自认理解昔日为奴的将军。贪生怕死怎么了,珍惜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对?生而为奴已是不幸,难道我们连好好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么?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为了主人,便一定得舍生忘死,又凭什么认为做不到的我们,便是该死之人?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静忠之前的话,不过让王毛仲减少了一些对萧江沅之徒的偏见和猜疑,把目光放到静忠本人的身上,而此时此刻静忠的话,则使得王毛仲对他大大改观——这说的可都是他王毛仲的心里话啊!
这么多年,就连他妻儿亲友,都无一人可以理解他当年的作为,知道的都曾说他小人行径、有辱圣恩。他们怎么能懂当时的那种情况,谁敢断定圣人一定会赢,谁又能料到圣人此后便换了运道,平步青云最终成了九五至尊?圣人当年若败了,以韦庶人之狠心,还不连诛三族?他不过是圣人的家奴,他一家老小都逃不了!
想到这里,王毛仲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始喝起酒来。酒不过三巡,他便已将静忠引为知己:“我……我不管了,哪怕你别有用心,想着一边得你师父的好处,一边再得我的,也……无妨!就凭你这么懂我,你这个朋友,我……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