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闲厩么?”萧江沅问道。
静忠想了想,道:“徒儿自是不愿去,但这是圣人之命,徒儿不得不从。师父千万别因为徒儿,让圣人迁怒,且让徒儿去那待一阵子,等日后有机会,师父再把徒儿捞出来吧。”
“那你便要吃些苦头了。”
静忠欢喜于萧江沅的关怀,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又想到昨夜看到的一切,他咬了咬唇,鬼使神差地道:“别的都好说,唯独一点,徒儿身份有变,按照规矩,是不能继续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了,可徒儿不想去闲厩住……”
“你担心闲厩条件太差?”萧江沅回想了一下,道,“我虽还未去过,但毕竟有一部分宦官都在那里居住,所以那里的条件,我是知道的。最多比这间屋子小了点,你毕竟是我的徒弟,他们不敢给你安排太坏的地方。”
“可是……闲厩太远了。”
“都是在宫里,有那么远么?”
“远!对徒儿来说,很远了。”静忠认真地道。
萧江沅点点头:“那便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否则一往一返,实在折腾。”
静忠有点急了:“师父,徒儿的意思是……徒儿去了闲厩,就离师父太远了。徒儿不怕麻烦,白日里要在那边干活儿,这是徒儿改变不了的,但至少晚上住在哪里,徒儿想自己选择。可是徒儿也不想师父为了我这点小事而徇私,败坏了师父的名声,所以……不如……”
在萧江沅的印象中,静忠是个爽利的孩子,今日却总是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萧江沅向来善解人意,便道:“你不想住在闲厩,也不想住在这里?”
见自己的心思被师父精准地捕捉到,静忠抿住唇,目光游移了一下,半晌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想住哪里?”
“……徒儿想和师父一起住!”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忙道,“我知道,当年师父把我带出掖庭的时候,就对徒儿说过,师父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但这几年来,难道徒儿对于师父来说,仍是‘别人’么?”
——原来……他们成为师徒,已经好几年了么?
萧江沅仔细地看了看静忠,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了。
见静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那质问分明带着几分委屈,萧江沅既好笑又不解。心底有一股陌生的暖流微微漾开,让萧江沅的心忍不住一软。她浅浅一笑,道:“怎的突然就问到这个了?”
静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心底的话给问出来了,正忐忑和后悔,却见师父不仅没有生气,还对自己多了几分温柔。他不禁欢欣雀跃起来,勇气再度鼓起:“若师父不把徒儿当外人,就让徒儿住进师父的屋子吧。以后徒儿守在师父身边,会尽心尽力好好侍奉师父的!”
“……你就那么喜欢我那屋子?”
“嗯!”
“那好,你今日就搬过来吧。”
萧江沅离开处所之后,并没有如最近这段日子一样,直接去了王皇后的蓬莱阁,而是转而去了多日未见的紫宸殿。
对于萧江沅的突然到来,李隆基又是惊喜又是不甘。惊喜的是,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萧江沅了,思念早已在心里扎根,钻得他万分难受。他们分明就在一座宫里,总不至于相互写信那么麻烦,可若要派人给她传口信,问问她过得怎么样,他又万分地不甘心。
他是皇帝,他凭什么主动问候她?明明是他赋予了她权力,也是他给了她成就自己的空间,是她离不开他才对,怎能弄得仿佛他非她不可一般?他原本可还多准备了几个理由,打算让萧江沅晚点回来呢。
——虽然一个都没用上。
李隆基不得不承认,没有萧江沅在,他确实既不习惯又不心安,也着实耽搁了不少事。可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了他原本的目的。他认为这段日子总有一日会过去,到时候萧江沅想回来也无她立足之地,届时他便赢了。
可当他看到她在内廷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得风生水起,而他在紫宸殿孤军奋战,什么事都能为难之时,他怎的觉得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
一个多月,那也是数十日了,她一次问安都没有,难不成真是乐不思蜀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仿佛彻底失去她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不情愿。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萧江沅有意为之。
萧江沅此次的主动归来,正好让李隆基找回了一些信心,也让李隆基多了几分心软:要不然……就暂且先放过她?看她做宦官做得那么开心,再让她多做几年?
静忠已经被他贬走了,他是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朝令夕改,若再不让萧江沅回来,他再想获知她的消息,就要麻烦一些了。而且这段日子虽短,他也着实有些受不了了——他是皇帝,总不能为了钳制一个女人,就耽误国事吧?
李隆基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一本正经,还故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拿起一卷奏疏打开,似与萧江沅从前在时一样。
他的眼睛却根本没落在奏疏上。他知道萧江沅一向守礼,鲜少抬头直视自己,便以奏疏吸引萧江沅的目光,自己则大咧咧地对萧江沅重新打量。见她容色犹胜从前,他不觉有些不安——自己这段日子过得那么不顺利,只怕看起来很是灰头土脸吧?
不行,他得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才对。他当即清了清嗓子,朝萧江沅朗然一笑:“回来了?”
就好像萧江沅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手中的奏疏,犹豫了一下,道:“大家手中的奏疏拿反了。”
李隆基先是怔了一下,见奏疏果真如萧江沅所言,连忙卷起,又稳稳放置一旁,轻笑道:“你回来得正好,先把那边的奏疏整理整理吧。”
见萧江沅没有应声而动,李隆基有些意外,便听萧江沅道:
“臣的事还没有办完,尚不能回来。”
这实在出乎李隆基意料:“那你来做什么?”
萧江沅拱手一礼道:“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大家答应。”
李隆基有些不乐意:“若是为了你徒儿的事,你就不用开口了。区区一个闲厩奴婢,也配让萧将军亲自登门相求?”
听李隆基语气不对,萧江沅虽不解他生气的症结,却仍是好声好气地道:“大家误会了,臣不是为了静忠,而是为了自己。”
“哦?”
“臣想请大家在寝殿里单辟出一个小隔间来,容臣日后居住。这样一来,臣虽白日在内廷忙碌,夜晚却可就近照顾大家。”
这是什么请求?她要和他一起住?李隆基不由心跳加快起来:“……那你自己的屋子呢?”
萧江沅无奈一笑:“静忠自从掖庭出来,就似乎很喜欢臣那间屋子。此番是因臣不在,他才有机会惹怒大家,去了闲厩,臣心中过意不去,就把那屋子让给他居住了。”
李隆基顿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生气,还是高兴于这意外之喜了。见萧江沅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李隆基便不忍怀疑,这偌大的皇宫,萧江沅为什么偏偏选择他身边居住了。
许是因为喜欢,或是亲近,或是在他身边觉得最安心,亦或是全部都有,总之,他没办法拒绝她这个请求:“那你今日便搬过来吧——皇后那里,还有多久才能结束啊?”
萧江沅先谢过李隆基,道:“皇后很是聪慧,大概快了。”
没了静忠这双眼睛,萧江沅也很头痛于今后如何及时获知李隆基的讯息,既然静忠想住她的屋子,那她便顺势搬到她家阿郎这来,这样她不就可以亲自观察了么?她虽对自己有信心,也得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可别把一手好棋下脱了手。
当静忠得知此事的时候,萧江沅已经搬入紫宸殿了。他一边对师父的理解哭笑不得,一边有些不服气。师父不是说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么,怎的直接就搬到了那人身边?那紫宸殿虽大,可终究是一座殿宇,师父她和那人终究男女有别啊。
该不会师父对那人也已经……情根深种?
不觉间,静忠更恨了李隆基几分。
自从火烧旱魃以来,李隆基便坚定了罢相之心,但罢相之后,须得有新相接替上来,方可将人事之变动对朝政之影响降到最低,他便开始琢磨起下一任宰相的人选。
为了此事,他数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本想着萧江沅好歹过来住了,他寻她聊聊,或许能有所启发,可是几日来,她要么不回来住,要么回来就早早睡下,或者干脆称病,请求他让她多休息休息,别说照顾了,几句话都没说上。
这做得也太过明显了吧?李隆基就差没当面拆穿萧江沅良苦用心了。
李隆基忍无可忍的那晚,正巧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就在他嘴边,他却怎么都说不上来。身边值夜的宫人内侍没一个能用的,他干脆直奔萧江沅的小隔间,竟发现萧江沅不仅根本没睡,还开着门——他在寝殿里的一切,她都能听得到。
他怒极反笑,当即摔门而出,传了中书侍郎韦抗过来。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韦抗就李隆基的描述猜测道:“圣人说的莫不是……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张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