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新年伊始,开元二年便到了。
正月初一有元日大朝会。皇帝李隆基身穿最为隆重的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拜过太上皇李旦之后,来到太极殿,接受百官朝拜。
这一日是新年的第一天,气氛隆重,礼节繁重。三番稽首大礼不说,起身之后还得跳舞,一边跳舞一边三呼万岁,年轻如而立不惑,年迈至七老八十,都十分卖力,恐防跳得不好,给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萧江沅也是盛装出席,站在李隆基的身边,俯瞰百官百态。记得曾听则天皇后说过,的确有一个官员,因为跳舞跳得太差,被天皇和则天皇后嫌弃,竟真的影响到了仕途,但具体是谁,她就想不起来了。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相貌风姿虽有高下之分,却无丑陋之人,萧江沅想到选官的时候,第一个要看的便是脸,以肤白貌美为上佳之选,便忍俊不禁。
萧江沅一颦一笑,皆收在李隆基眼底。
这一日可把李隆基折腾得不浅。平日里他为了勤政,四更便起床,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可这一日为了完成这个朝会,他三更就起了,可以说一整晚几乎没怎么睡。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时候,萧江沅已经率领着宫人内侍给他洗脸更衣了。他张开双臂,双腿微张,笔直地戳在殿中,任凭宫人内侍做什么,他都岿然不动。不是因为他懒得动,实在是衣服太多太繁重,他没法动。
好不容易衣服穿好了,他可以稍稍坐一会儿,等宫人为他梳头,便见萧江沅一手捧着一个小银盒,一手在他脸上涂涂抹抹。李隆基大惊:“你给我抹的什么?”
萧江沅淡淡道:“水粉。”
李隆基不解道:“难道我长得还不够白?”
“大家哪都白,唯独这眼睛下面,略黑。”萧江沅说着,从宫人手中拿过铜镜,放到李隆基面前,“侍御医曾与臣说过,人若是睡眠不足,难免有此现象。臣以为,今日朝会非同一般,既是元日,也是大家总领大权、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须得尽善尽美才好。”
此时头发已经梳好了,李隆基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觉得萧江沅说得很对:“那其他地方不抹抹?”
“这水粉本不及大家肤白,眼圈是黑得太过明显了,臣才会用,否则大家天生丽质,哪用得上这个?”萧江沅一脸认真地将银盒盖好,交给身边的宫人之后,又双手将十二旒冠冕拿起,刚要为李隆基戴上,便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含笑的唇轻启:
“你们都先下去吧。”
宫人内侍纷纷退下,只留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见萧江沅怔然静立,李隆基催道:“还不帮我戴上?”
此时李隆基端正跪坐,头只到萧江沅胸腹之前,萧江沅便微微弯腰,郑重地把冠冕戴到李隆基头上。
两人的脸不过咫尺的距离,中间却隔着十二旒珠帘。
萧江沅十分喜欢此时此刻的李隆基,从头到脚,由里及外,皆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帝王气派。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日渐强烈的希冀与野心,也看到了野心中悄然绽放的自己——她热爱这样的自己。
曾几何时握不住的一切,都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化为实物,紧紧地贴在她掌中。
李隆基隔着珠帘看她,只觉今日的她分外光彩照人。萧江沅容貌虽为上等,却并没有他的部分妃嫔美,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整个后宫,谁也比不上她。他怎么都想不通原因,倒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似乎知道了一个,你不愿意变回女人的原因。”
“大家说说看。”
“你若是女子,便不能堂而皇之地与我一同出席各种朝会,时时刻刻都不分离了。”
这世间没人能与天子并肩而立,许多场合,就算是皇后也不能与天子相携同行,但萧江沅可以。而这仅仅是因为,在拥有这个权利和地位的时候,她不是女子。
道理到了李隆基嘴里,却硬扯上了别的原因。萧江沅对此不置一词,只微微一笑便站直了身子:“大家该启程了。”
待朝会结束,群臣散去,宫廷恢复宁静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李隆基换上常服,在太极宫里四处散步,屋檐、灯火、台阶、树丛,每一处他都想细细看过,可时间一长,身边已然服紫的宦官头头就会催他快些走,真是不解风情。
萧江沅催李隆基也是有理由的,太极宫这么大,你一处处这么慢吞吞地看下来,宫里还没走完,天都亮了。
最后,他们竟然走到了掖庭宫。萧江沅想起自己先前,曾把李隆基身边一个打了哈欠的宫人送到这里服刑,今日既然是新年,便下令将她放出,让她以后负责凌烟阁打扫。事办完了,萧江沅就想催李隆基回宫休息,这次李隆基却没听她的:“既然来了,便逛逛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萧江沅从前住过的地方。萧江沅曾在这里长到五岁,又亲自燃过一场大火,现在这里已经重新盖好了一座屋子。
李隆基只觉恍如隔世,不乐意道:“谁手脚那么快,把这又重新盖起来了?”
萧江沅不解道:“不然,大家留着烧毁后的断壁残垣,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方便日后旧地重游,”李隆基说着靠近了萧江沅的耳朵,声音放低,“……旧情复燃。”
萧江沅忙躲开一步,端端正正拱手道:“……看来臣有负大家了——臣已经准许这里住人了。”
李隆基皱眉道:“谁敢住这儿?”
话音方落,便听屋内发出一阵陶器破碎之声。
“还真有人敢住……”李隆基一边嘟囔一边大步流星,推门闯到屋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李隆基令宫人把灯拿进来,才看清屋内摆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连个烛台都没有,只有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瘦小男孩,正拢着自己显然大上许多的脏污衣袍,蹲下身去捡这屋内唯一的一只陶碗。
那男孩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脸蛋已瘦得皮包骨头,棱角分明,双颊骨头尖而凌厉,一双眼睛尤其大,鼻子也大,唇却小而极薄,五官单拿出来哪一个,都不算丑,可偏偏集合在他脸上,怎么都算不得好看。
持灯的宫女被这男孩的长相吓了一跳,李隆基便亲自拿过灯,让宫人退下。他自小到大,还从没见过这么丑的人,见他不过一个小宦官,还敢住在这里,便更讨厌他了:“阿沅,你让他在这住的?”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男孩,摇了摇头:“我只说这里可以住人了,让底下人安排好,并没想到这里竟然这般简陋,还只住了这样一个孩子。”
她缓缓走到男孩身前:“这位是圣人。”
见男孩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己,又呆呆傻傻地愣了半晌,她浅浅一笑,温柔地道:“你该向他行礼。”
男孩连忙冲李隆基俯首跪拜,像是许久没说过话,嗓子有些沙哑:“奴……奴婢拜见……拜见……”
“行了起来吧。”李隆基双眼微眯,“她又不是没说过我是谁,这么一会儿就忘了,看她看傻了?”
男孩局促地站起身,双颊竟有几分红晕。
萧江沅伸手比了比,这男孩的个头才到自己腰腹,又这样瘦,显然是总饿肚子的缘故。掖庭宫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孩子,她以为自她掌管以后,便不会再有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在身边这个紫衣宦官伸手过来的时候,男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脏了她的手。他双手正无处安放,便听紫衣宦官浅笑依然道:“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