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和上皇终于要正式争夺权力了,崔日用本以为天子一定野心勃勃意气风发,却不想见面时,李隆基竟还有几分犹豫不决。崔日用有些着急,他本是之前唐隆政/变时,临阵倒戈效忠于李隆基的,本来像他这样的人,主君一般不会给予太多的信任,但他在李隆基这里,从未有“外人”的感觉,便一直都想找机会报效李隆基。眼下机会来了,他这主君怎的犹豫了?
想到几年来十分善变的上皇,崔日用不禁暗叹:天子不愧为上皇的亲生儿子,可现在当机立断犹有不及,哪还有时间优柔寡断?他拱手便道:“启圣人,吾等集结,是何心思,圣人心知肚明。此行不得已,但若不为,大唐根基动摇,圣人之位不稳。圣人巡边之期在即,吾等早已箭在弦上,只等圣人一声令下,便一触即发。”
李隆基见人差不多齐了,才意味深长地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诸位之心呢?只是此事若为,动静必然不小,我身为人子,难免担心惊动了上皇,让上皇不安。”
殿内李范与李业在李隆基左下首坐着,闻言纷纷点头。李业道:“我助圣人,乃是为国,上皇日后知道,也会理解我,不会陷我兄弟于不孝,但若此番行动伤及上皇安危,我等兄弟是决然不肯的。”
“薛王说得哪里话,吾等臣子怎敢有此不臣之心?”王毛仲立即道,“只是说句不敬的话,此番说白了,为的便是夺权,而权力在上皇的手里,只要行动,难免有所惊动。”
见李隆基浅笑在唇,横了王毛仲一眼,虽有所不甘,却并不制止的模样,崔日用顿时明白了一二——有些话,既不能从身为人子的天子之口说出来,也不能由主君挑明。
天子上皇手中夺权,不论其本身有多污浊和残酷,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必须是干净而无奈的。“良策”必然是臣子幕僚提出的,天子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是说,圣人心里已经有法子了,只是不愿亲口说出来。崔日用细细想了一番,试探着猜道:“不一定非要如王将军所言一般露骨。圣人乃上皇之子,当然不能与上皇正面交锋。上皇为何不肯放权,必然是担心圣人年轻,镇不住权势滔天的姑母——镇国公主啊。”
李隆基悠长地舒了口气。其实,他倒不完全是崔日用想的那样虚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甘经过了那番努力,最终还是走上了萧江沅最初开辟的道路上而已。
这并不代表萧江沅就是正确的。她当时的考虑远不够周详,姑母是臣,上皇是君,扳倒了一个臣子,只要上皇对李隆基还心存不安,他还会想办法扶植别的臣子站起来,继续平衡对抗,而上皇始终是上皇。李隆基只要占着儿子的名分,就到处掣肘。所以,若要对付太平公主,就一定不能放过李旦。
——与其说是针对太平公主,不如说是针对李旦,顺便把太平公主这个绊脚石解决了。
眼下形势所迫,李隆基不得不放弃自己与姑母的约定,舍弃姑母,但这都是明修栈道,上皇才应该是政/变夺权的真正目标。李隆基还得在萧江沅原定的骨架之上,添上许多血肉,这政/变才能成形,而这,萧江沅全不知晓。
这也是李隆基最气萧江沅的地方,自作主张已是为臣者大忌,事情还办不利索,让主君替臣子善后,倘若他没那么喜欢她,她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崔日用见自己说对了,便放大了胆子,继续道:“镇国公主图谋不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圣人与她早晚必有一争。当年圣人还是太子,若要对付镇国公主,还要费上一些心思,如今圣人已是天子,若下一道制书讨伐镇国公主,普天之下,谁敢不从?”
事情自然没有崔日用说得这般简单,只是这段话既然说出口了,李隆基又没否定,明面上的政/变方向便是定了。
崔日用越说越自信:“臣知圣人仁孝,但天子之孝与寻常百姓之孝大有不同,寻常百姓只需让父母平安顺遂,得享天伦之乐便可,天子则一定要让国家安定,才可谓孝。若圣人迟迟不下决断,等到哪日镇国公主抢先一步,悔之晚矣!臣请圣人先定兵马,再全歼逆党,这样便不会惊动到上皇了。”
李范只依从李隆基的意思办事,便只听着不说话,李业早便知道,事情只能这样发展,对此倒没异议,只是有另一番担心:“若要将姑母一网打尽,必然要起兵,刀剑无眼,如何能保证上皇安全?”
太平公主自然是在宫外,不过崔日用既然提到了逆党,必然是打算将效忠太平公主的一些臣子也一同歼灭了。而那些臣子多为高位,有五个便是宰相,宰相办公是在宫里,如何能不惊扰到上皇,又能将上皇控制住?李业只是单纯为了李旦的安全着想,可其他人听来,便要想得更深了。
王琚眼珠一转,便微微一笑,顺着李业的话说下去:“其实方才王将军的意思,便是要在起事的同时,派人保护上皇。身边突然多了人保护,上皇必会担心,这才有了难免惊动一说。”
李业眉心一皱,有些愠怒:“王侍郎不如直接说要软禁上皇!”
“五郎!”李隆基见话锋不对,忙开口道,“我怎么会那么做?且眼下兵力不过三百,平定姑母尚有不足。”
李范也悄然拉了拉幼弟的袖口,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隆基沉吟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见李业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李隆基无奈一笑,“放心,那是阿耶的人,保护阿耶天经地义。”
见众人仍有所不解和担心,为了让大家安心做事,李隆基只得若有所指地道:“朝堂七位宰相,只有五位出自姑母之门。”
意思就是,还有两个,不是太平公主的人。
其一名为魏知古,在李旦做相王的时候就跟随在侧,李旦成了皇帝,他便成了宰相。另一位名唤郭元振,起初是则天皇后发现了他的军事才能,送他去了西北战场,这个月底被上皇提拔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
这两位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多年角斗中从未表态,至少在众人看来,是中立的。
这个答案,殿内的所有人都还算满意。李范、李业兄弟得到了安抚,崔日用、王琚等人则听出了李隆基的言外之意——李隆基既然能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信得过这两人,是不是说明这两人已倾向他这一方了呢?
王琚虽心知这样才好,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原本圣人身边只有他可以依靠,多了王毛仲倒没什么,结果崔日用回来了,当即便大放异彩,又有两位相公在关键时刻的反水,他王琚真可谓黯然失色,而五王宅里的那位,则更没有存在感了。
她应该比我,更心有不甘吧?
待明德殿这场商讨结束,王琚走到殿外,见日落西山,不禁悠悠一叹。他还是想为自己一搏,却不知从何入手才好,便拦在正要回府的李业面前:“薛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业对王琚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刚才在殿里差一点就对他发怒了,可想到王琚要找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便还是让李范先走,自己则与王琚走到一边的树下:“我喜欢快人快语的人,王侍郎有话别拐弯抹角,快些说完,我好早些回家。”
王琚恭敬地拱手道:“王某想明天一早,到府上拜访那位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