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从未见到萧江沅这副模样。
寻常日子里,萧江沅衣着十分朴素,只穿官品服色的衣衫,鲜少带有纹饰,头上戴着最平实不过的墨色幞头,自上而下别无他饰。而今日,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头上是墨色的毡帽,毡帽两侧盛开着两朵指甲大的黄金宝相花,花蕊处各垂下两条绛红色的长缕,轻擦在她耳边,一条系在她下颌,一条则坠着两枚方形的黄玉,随着她迈步而微动。额前处嵌着一朵花钿般大小的金色莲花,其中的莲蓬是一块极润的白玉,透着极水极柔的微光。
一身朱红色大团花圆领袍衫极为合身,仿佛贴在她身上量裁而出,甚是平整而服帖。深绯色三寸宽的圆领及袖口,尽织着金色的花鸟缠枝纹,一大片宝相花纹似圆月一般,绣在袍衫的后背与胸前。十一銙金带横在腰间,系于其上而落在双腿前的环佩叮当作响——李隆基一眼便看到,他送她的弯月玉佩就悬在萧江沅的左腿之上。
墨色的靴履亦点缀着金色的缠枝花纹,萧江沅缓缓走着,仿佛踏花而来。
她的双手轻握在胸前,左手中是一块象牙笏版,右手则攥着一个手柄。那手柄顺势而上,正搭在她的臂弯,一缕雪白而顺滑的雪白马尾就飘在她臂外,随风而动,在她一身红尘的繁华锦簇之中,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在这样一个尤为重要的日子里,李隆基衮冕加身,萧江沅盛装而来。
于他人而言,这是第一次见萧江沅将内侍的全副行头都搬到自己身上,对于萧江沅而言,这也是第一次,即便是大圣天后在时,她也不曾如此过——也没有机会如此。
她甚至在脸上涂了点妆,眼角眉梢处有浅浅的斜红,唇上更点了淡淡的胭脂,更显得她肤白而光洁,清秀也妩媚。
如此隆重,就算是李隆基,也只是在上官婉儿入葬的时候,看过类似的一幕——当时毕竟是葬礼,萧江沅衣着的色调虽明亮,却还是摒弃了所有的纹饰,更别提脸上的妆容了,而今日,她竟一反常态,一身张扬华丽而来,耀眼而夺目。
曾几何时的分歧与冷漠一时间尽数烟消云散,他站在原地整装待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定定相望的两双眼眸中有温柔流动,唇边噙着绵绵的笑容。
待走到李隆基面前,萧江沅才停了下来,同时守礼地垂下双眸,长揖道:“吉时将至,大家该启程了。”
此“大家”非彼“大家”,乃是近侍对天子独有的称呼。在此之前,萧江沅只这样唤过大圣天后,李隆基对此极为敏感而清楚。只是这里的人太多了,他着实不方便,便只得故作正经地道:“正是,阿沅来得正好。”
李隆业早就看得呆了,等萧江沅行完礼,三哥也回复过了,便忙不及地要黏到萧江沅身边去,刚迈了没几步,就被四哥李隆范拉住了:“你老实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么?”
听四哥声音极低,李隆业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我……我就是问候问候阿沅,这也不行么?”
“要问候也得分时候吧?你看。”
李隆业应声望了过去,不禁怔住。
冠冕已然稳住,李隆基直起颈背,顿显身姿挺拔。一身衮冕虽厚重,却也没将他压制在那重重的经纬之下。
既然吉时将至,他便真的该启程,去面对未卜的来日了。
好在,是她接他来,也会送他去。这一路上,他们都会相携同行,直到最后。
萧江沅侧身退到一边,让出了面向大门的那条路。李隆基刚走出两步,便停了下来,将扶在革带上的右手抬了起来,正如神龙政变那夜的祖母一样。
他的右臂悬在半空里,久久没有收回,似在等着谁。众人的目光都不禁投向了距离他右臂最近的萧江沅,只见她怔了一下,便微笑着走到李隆基身边,抬起左臂,托在了李隆基的右臂之下。
李隆基张开手掌,将萧江沅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她的掌心握着自己的象牙笏版,他的掌心握着她。
感受着手背上微凉的温度,萧江沅抬眸去望,只见李隆基虽一如往日般恣意地笑着,脸色却有些白,额边更尽是汗。她先是抬起右手,用袖口为李隆基擦了擦汗,然后把手盖在李隆基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便恢复原状。
温存只一瞬而已,李隆基此番却十分知足。他携着萧江沅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也朝着自己的皇位与一生走去。
可迈了没几步,他便又停了下来。
他回首一望,殿中满是自己的亲人,见他们有含泪的也有带笑的,眸中皆是真意,他心中感慨万分也充满慰藉。他环视一番,最终看向了大哥,带着几分如犯错一般的忐忑,见大哥对自己温和颔首,笑容中满是肯定,心方大安。
他再度启程,此后再未驻足。
登基大典在长安南郊的圜丘举行。
南郊圜丘乃是大唐天子历来祭天地之所,除却封禅这等难遇的大礼之外,便属这里的祭祀最为重要。
圜丘是一处汉白玉的三层圆台,三重围栏环绕在圆台边缘,只有一条阶梯可通往其上。围栏之外,顺着阶梯蔓延至远方的道路两旁,文武百官整齐列队,犹胜军容。圜丘的最上层只摆放了铜鼎和御座,尚空无一人,次一层则坐着李旦,背东而朝西,最下层站着侍中窦怀贞及数位礼官和捧着诸多祭祀用品的内侍,皆是肃然而安静。
“天子至!”忽听礼官唱道,除了李旦之外,众人皆侧身迎向天子走来的方向,长揖致礼。
下了御辇,李隆基便又如方才一般携住了萧江沅,两人一同朝圜丘走去。
从东宫到南郊这一路之上,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到了这里,他便更沉默了,连呼吸的声音都要听不见了。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便低声道:“阿郎以为,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隆基放慢了脚步:“天子登基,我登基为帝的日子。”
“此乃大喜,阿郎为何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喜从何来?”李隆基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个皇位,得了与没得,若说有很大区别,实在是骗人的,你向来精明,如何不晓?”
“那是因为,阿郎是否登上皇位,的确是有很大分别的。”
“哦?让我看看……”李隆基想了想,“政事堂里,只剩刘相公一个是我的人,如今还成了没有实权的尚书左仆射,其余的还有一个魏知古是阿耶的人,余下的尽是姑母的人,即便我做了皇帝,三品以上官员任免之权还握在阿耶手里,宰相这一块,我根本无能为力。宰相乃国事决策之根本,我没有政事堂的支持,对于军国大事,还要听阿耶的摆布,而做了皇帝之后,手中的兵权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的确是有分别的,似乎成为皇帝之后,我还不如做太子时的境况了。”
“阿郎忽略了至关重要、足以反守为攻反败为胜的一点。”
“……帝王之位?”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阿郎切莫忘了,过了今日,阿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新一代天子,既是天子,便是国家的主人,首屈一指。纵是太上皇,也顶多在‘孝’字上占些便宜,却终究不是天子了。天下至尊只有一人,从今往后,阿郎便是正统所在,任何想要对付阿郎,甚至于置阿郎于死地之人,都是谋逆。天子一呼百应,而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短期之内,阿郎或许得不到宰相们的帮助,但无论何时,只要国泰民安,天下诸多的臣民都是阿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