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崇一直把这个想法深埋心底,生怕说出来,便会影响大局,好不容易大局终于定了,东宫终于尚稳,他才看在大圣天后的份上,勉强对萧江沅松松口,却不想人家不仅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一样,还垂眸抿唇,笑容都变得温存起来。
“已经没事了。”萧江沅道,“多谢姚公关心。”
“没事?”姚元崇有点不甘地调笑道,“难不成……殿下甘心了?”
萧江沅但笑不语,长揖致礼,恭送姚元崇离开。
——原来姚公也想到了,那些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情爱版本的传言,都是李隆基着人散布出去的。她还知道那人有王毛仲和号称长安第一侠的王崇晔,这两个一个是他一同长大又决心改过的家臣,一个是在长安里一同摸爬滚打过的兄弟,值得信任也能将事情办得极好。
其实最初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后来还是从传言里发现了端倪,而后又撞到了一番对话,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李隆基:“你这传言未免也太详细了,说的还都半真半假,也不怕露了痕迹。若是让她发觉,这传言是我让你们放出去的,这事可就不好办了——还有,端午节时,我亲自为她系长命缕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毛仲:“端午节结伴逐乐,长命缕人人都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原来是真的?”
李隆基:“……”
他还气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宦官身份,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想要通过民心来扭转乾坤,变丑闻为佳话,也从未是为了自己尚且稳定的太子身份,甚至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更多的则是为了让她变成真正的“她”,然后他来得到她。
两个人都各自心怀鬼胎,结果都出现了意外。
她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火场的那夜,他就那样浑身湿淋淋地冲了进来,来到了自己身边——这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吧?所以,在他听到验身结果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才会对她那般别扭。
她一直悠然自若地忍耐着他的所有脾气,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而他……看似选择了妥协。
慢慢来,他会明白自己,理解自己,妥协只是暂时的,他总有一天会支持自己的。
抬起头,她已经回到了东宫。
姚元崇和宋璟都被外放了,中书令和侍中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李旦选了韦安石和李日知来接替姚元崇和宋璟的职务,本以为他们好歹也在政事堂待了许久,向来无过,也曾说过些一针见血的话——特别韦安石,连太平的账都不买,若非有自己最为信任的郭元振救助,只怕便要被太平害死了——如斯人品,能力当也不凡,只是有向来独断的姚元崇和矫枉过正的宋璟珠玉在前,一直没机会出头罢了。
这回,他来做他们的伯乐,给他们机遇,让他们释放自己的才华。
下诏的时候,李旦觉得自己总算有了几分皇帝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像当年阿娘选官时的模样了。他一直以来虽然真的不大愿意做皇帝,但既然做都做了,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得好一点的,至少……比中宗皇帝好一点吧?
听着韦安石和李日知谢恩的话,李旦心情十分愉悦,如此君明臣贤,也许盛世就在眼前。
但是他没想到,人品和能力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它们犹如鱼和熊掌,也时常会此消彼长。宋璟?那是个例外。
自从韦安石和李日知领袖政事堂以来,大唐又恢复了昔日中宗皇帝在时的混乱模样,尤其是斜封官复位者太多,整个朝堂熙熙攘攘,上个朝仿佛到了西市一般,让李旦颇为头疼。
他也十分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或许是两位相公没能上手,可时间长了,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恶化了许多,这就让向来脾气不错的李旦,也不得不愤怒了。
然而任凭他训斥过,他努力过,可是好不容易商量出来的对策,真正实施的时候,却仿佛泥牛入海,根本丝毫不见效果,渐渐地,李旦便绝望了。
他早就说过,他不愿意也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他也想把国家治理好,可是……他真的无能为力。
要不……干脆把皇位传给三郎算了。
他立即便将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召了来:“我向来淡泊名利,生性喜好恬静的日子,从不以万乘之尊为心中至贵。我早年便做过皇帝,也曾任皇嗣,又差一点成了中宗皇帝的皇太弟,后来还不是都被我拒绝了?我是真的做不来,也不愿意做。如今我想将皇位传给太子,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没有任何回答——他们全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啊!圣人是怎么了?突发奇想还是另有目的?
天子退位不是小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拍板敲定的,总要商议个几天。便在这几天之中,这个消息如同雨后春笋般,蔓延生长,不过一日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蒲州。
太平公主愤怒不止:“他还没把我接回去呢,竟然先想着退位?他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梦见了中宗?”
崔湜劝道:“公主莫急。此事事先没有任何端倪,或许只是圣人一时意气,毕竟近两个多月以来,朝堂纷乱,政令更是混杂,圣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本来就对政事没太大兴趣,失望甚至绝望,也是有的。”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比我还了解他。”
崔湜道:“臣不敢,只是合理推断罢了。其实出了这件事,着急的并不应该是公主。”
“你是说……太子?”
“公主心中不安,太子也高兴不起来,谁知道圣人是不是突发奇想,试一试太子的忠心呢?太子可从来都没忘记,圣人所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他嫡出的大哥——宋王。”
太平公主满意地颔首:“这才是博陵崔氏的才子——可知会过京中的人了?”
崔湜恭谨地道:“公主放心,有太子严词拒绝,公主的人一定会顺势而下,竭力挽留圣人,只要有他们在,就算其他的大臣动了让太子继位的心思,也绝对开不了这个口。圣人向来耳根子软,时间一长,他一定收回成命。”
太平公主的手指轻轻拂过崔湜白皙的脸颊:“若是此番没能成功,你我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知道么?”
崔湜坚定地道:“不会的。惠文昭容的墓葬还未完成,一切还等着公主回京。”
当初上官婉儿被追谥为“惠文昭容”之时,李旦便听太平公主的,着令工部派人,在中宗皇帝陵墓旁不远,选定一处风水宝地,建造上官昭容之墓。此工程乃是由太平公主监管,可惜墓葬还未建成,她便被送出了长安。
太平公主抬眸看向长安的方向:“是啊,我还没让婉儿入土为安呢。”
听到阿耶要传位给自己的消息,李隆基的确一点都不高兴。
朝堂都乱得一团糟了,阿耶才想起来传位给他?这么大个烂摊子,他除非能短时间便解决掉,才能博一个临危受命、救时天子的名声,如若不能,什么果然年轻能力平平的话,便都要传出来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被臣子们看轻,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接手江山这个烫手的山芋。
——废皇帝和废太子相比,下场只会更惨,且不再有悬念。
再者说了,拒绝是他的义务和权利,是他必须去做的事。只是原本或许象征性地拒绝个三次,他就可以登上皇帝的宝座,现下他却要拼尽全力去真正地拒绝了。
就算阿耶原本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也得让他像意气用事那样,赶紧把他那金口玉言收回去。
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旦虽然收回了成命,却没过几日,便颁了一封制书:凡政事皆取太子处分。其军旅死刑及五品已上除授,皆先与太子议之,然后以闻。
所有政事一律交由太子处理,军旅之事及五品以上官员任免,全都要先跟太子商议过了,再来上奏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