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就在五日之后,太平公主接到了这封诏书。
待宣旨的宦官离开之后,她险些没将诏书扔出去。自小受父母宠爱,以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身份长大,她的骄傲几乎是天生的。她是皇帝的女儿、女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妹妹,是古往今来第一位镇国公主,任凭改朝换代,任凭谁做皇帝,她都稳稳地站在最耀眼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贬出长安,所安置的地方甚至不是东都,这对于她来说,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样一番合情合理又针对李旦的算计,竟然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李旦是转性了还是开窍了,还是姚元崇和宋璟跟他说了什么?
诏书都下了,她再怎么想都是无济于事,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结果,那便只好欣然接受。
她可以接受,当然,逼她接受这一切的人,也休想好过。
太平公主第二日就以谢恩为名,入宫觐见李旦。
李旦本来不想见,可是再不见,妹妹就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以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这一面还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心软,摆了一场极为丰盛的家宴,来迎接太平公主的到来。
只要妹妹别乱来,少说点耸人听闻或是别有目的的话,他还是很愿意疼爱她宠她的。
说是家宴,其实只有李旦和太平公主兄妹二人,这正合太平公主之意。
刚吃上没一会儿,太平公主就开口问道:“阿兄可还记得斜封官一事?”
李旦心弦立时一紧,动筷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此事刚过去不久,我当然还记得。怎么了,幺娘?”
太平公主有些好笑地扫了李旦持筷的右手一眼,继续道:“幺娘若是没记错,此事是由姚相公和宋相公主张建议,再由宋相公主理的。”
李旦点点头:“你没记错,正是如此。”
“那便对了。”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拜请道,“还请阿兄治他二人大不敬之罪,绝不能轻饶!”
李旦诧异道:“两位相公做得好好的,并没有任何过错,为何要治罪?”想了想,脸色微沉,“莫不是幺娘以为,此番去往蒲州,都是姚宋二位相公的主意,所以便要报复?”
太平公主坦荡一笑:“我便知道阿兄会这样想,所以才先问了斜封官一事,没想到阿兄还是这般不识好人心。”
经历过萧江沅一事之后,对这个妹妹,李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全然信任了。昨日才刚有两个臣子跟自己说过斜封官一事,今日妹妹便开口了,这让他不得不多想,更何况妹妹所言还涉及了姚元崇和宋璟,他便更要多问问了。此时听妹妹这样说,李旦有些好奇:“哦?”
太平公主道:“阿兄想想,这斜封官是中宗皇帝在世时任用的,这已史书在册,不可更改。先帝尸骨未寒,姚元崇和宋璟便迫不及待地把一众斜封官,一下子都赶出朝堂去,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他们嫉贤妒能?”李旦不敢置信,那些个斜封官是什么水平,跟姚元崇和宋璟怎么比,他们犯得着嫉妒么?
太平公主摇摇头:“斜封官的能力的确参差不齐,素质普遍低下,中宗皇帝任用他们,的确不对,可就算不对,中宗皇帝已经去了,他之功过,难道还是臣子可以影射与议论的?姚元崇和宋璟这样做,不就一下子就让百姓们知道,这是中宗皇帝犯下的错么?”
而中宗皇帝毕竟是李旦的亲兄长,李旦的皇位又是从中宗皇帝儿子的手里“拿”过来的,就算中宗皇帝本身确实有问题,李旦实在找不出什么来夸赞其功德,但至少也别拿人家的错误,来彰显自己的贤德吧?这可太不厚道了。
李旦本身也不是那般不厚道的人,更何况全天下人,谁都有点护短的毛病,李旦也不希望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他是那个昏君的弟弟……”
太平公主又道:“况且,姚宋二人做的并不彻底。被罢免的斜封官何止千百,他们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为了个官身,倾家荡产的都有,现在你说罢免便罢免了,这是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怎能心甘?自然是四处民怨沸腾,只是阿兄久居宫中,已经听不到罢了。”
李旦很早就好奇,怎么那些斜封官罢免之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原来并非没发出,而是有人没让他听见……
“阿兄觉得,他们会埋怨谁?”太平公主问道,“姚元之,宋广平?不,这二人算什么。在我大唐,当家作主的当然是阿兄你,他们要怪,也只能尽数怪到你头上。再反观姚宋二人,自斜封官一事之后,不仅深得阿兄器重,朝中声望更一时无两,百官俯首,贤相之名也传入民间,怎么听都比阿兄的名声好听。”
李旦皱起了眉头。
太平公主趁热打铁:“身为臣子,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名声,不惜牺牲君主的声望,再怎么能干,也是不忠——至少,对阿兄是不忠的。”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比如东宫太子。
李旦的筷子已经放下了,美味佳肴近在眼前,他也再提不起任何的胃口。太平公主心知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到李旦身边坐下,为李旦斟了一杯酒,叹道:“幺娘知道,阿兄责怪幺娘,也开始不信任幺娘了,不就是因为一个萧江沅么?不论阿兄信或是不信,幺娘都要说,那场火,不是幺娘授意放的。幺娘也从来不觉得,验出来的结果就是真的。
“阿兄,你是我仅剩的兄长了,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又是我大唐的天子,我不帮着你,又能帮着谁?我做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你想废三郎而立大郎?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安分守己,什么时候都是镇国公主,只要是李家的皇帝,谁都得对我客客气气的,可到头来,我不仅要为你背负这所有的罪名,还要承受你的不信任,现在竟然还要被贬到蒲州去?”
太平公主的委屈都是真的,她没有任何隐忍,让泪水放肆地在眼眶里打转,必须要李旦看得清清楚楚:“阿兄,对我,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也要鸟尽弓藏吗?”
“我没有!”李旦立即道。
“那阿兄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小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李旦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愧疚之色深深浅浅,好一会儿才终于坚定下来,“幺娘你放心,我只是现在不得不这样处置你,你且先去蒲州散散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太平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当然要回来,她必须得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回想一下,只跟太子斗有什么意思?斗完了之后呢,是不是还要跟下一个不听话的太子斗?斗来斗去,一切还不都是依靠皇帝做主,他敲定了什么便是什么,她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听从认命?就连自己这条命,还不是紧紧地握在皇帝手里,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了。
只是这样,可真的太没意思了。
在李旦这里埋下了嫌忌的种子,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太平公主安抚又坚定了李旦的想法之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这还能给李旦一种信任和坦荡的感觉。
李旦这次没让太平公主失望,在她离开之后,便直接颁诏,恢复之前罢免的所有斜封官官位。他根本没给宰相们商量的机会,就随便抓了一个中书舍人草拟诏书,跳过了一切繁琐的审核,直接通过门下省,发布了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这封诏书就名震长安了。
太平公主这才转身,往东宫而去。拜别过了皇帝,她也该去看看太子了。
对于皇帝这个兄长,太平公主还能强忍着温柔以对,可对这个小辈侄儿,她可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那样好的态度了。
李隆基正与王毛仲单独会面,刚聊了一会儿,便听萧江沅来报李旦最新颁布的诏书内容,内容才刚说完,太平公主就来了。
他这姑母来得太突然了,寻他寻得又急,他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只得顶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常服,去会上一会了。果然他刚抵达丽正殿,还没来得及以晚辈致礼拜见,从这一身衣服开始,到他整个人,都被太平公主臭骂了一顿。
李隆基从未见过姑母如此暴怒,连形象都不顾了,直觉其中有诈。而自己虽然是太子,可也是晚辈,只要是晚辈,对姑母这样的长辈,就得忍让多一些,他便装出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太平公主说什么,他都称是,直到太平公主这样说道:
“你勾结宰相,让他们赶走我这个亲姑母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把宋王和豳王也赶出长安?!好一个李三郎!你就那般容不下你这些兄弟吗?!如此无情无义,怎堪东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