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絮儿面不改色地道:“回殿下,一则,我家良媛在邀宠,二则,我家良媛在行至甘露殿的时候,就发现千牛卫跟在咱们身后不远了。良媛说,千牛卫迟迟不肯上前,应该是在等待机会,而在咱们之中,能让千牛卫这般的,唯有萧内侍一人了,定是圣人那里出了什么事,才派出了千牛卫,说完便让奴婢去查了。”
李隆基不禁由衷叹服,真不愧是祖母的侄孙女,不仅邀宠都说得如此直白,这智谋也未差多少。想到自己现在方寸见乱,武观月却十分清醒的样子,李隆基便起身道:“月娘费尽心思,却只自谦为邀宠,我岂有辜负之理?走吧,带我去你家良媛那里。”
一旁的王珺虽然心知,所谓邀宠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见李隆基说完便抬步要走,她忙唤道:“三郎……”
李隆基回过头:“怎么了?”
王珺本能所致,开口将李隆基唤住,可到底要说什么,她全然不知不晓。她也想替李隆基分忧,可她的心思太直,从不千回百转,故而许多事,她就是怎么都想不通。支吾再三,她绞尽脑汁,最终也不过是一句:“三郎宽心,阿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本以为王珺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便打起精神来听,结果却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他深知王珺心性,故而王珺纠结了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对王珺从未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并没有失望,只是跟武观月一对比,难免有些落差。
见王珺神情颇为自责,李隆基便有些心软。他知道王珺心里在担心什么。对于向来大方的王珺也会有吃醋这一天,他曾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则十分理解。
因为理解,所以宽容。对于女子,李隆基极富责任感,既然做了他的妻妾,他便会尽可能让她们不去吃苦,过得快乐幸福,无论自己喜欢与否。王珺毕竟是他结发妻子,嫡妻元妻,又是太子妃,来日还会成为皇后,她之荣辱也是他的。身为丈夫、太子和未来的皇帝,有些事他应该去做,也必须去做。
李隆基朝王珺温柔一笑:“你平日里若是有时间,也时常去宜春宫坐坐吧。”
东宫中轴线上有五大殿,最北边的承恩殿以西是宜秋宫,以东便是宜春宫。此两宫乃是太子侧室的居住之所,武观月便是和杨真一一同住在宜春宫里。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开口答应的时候,分明有些不乐意。王珺鲜少藏得住情绪,李隆基自然看得清楚,狡黠地勾了勾唇角,继续道:“现在宜春宫只有真一和月娘住着,真一虽高月娘一等,却是向来闭门幽居不管事的,这宜春宫便只能交由月娘打理——你可曾考量过,月娘打理得如何?”
这一点,王珺可以由衷点头:“月娘做得很不错,好几件事都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我自愧不如。”
“所以啊,昔年玄奘圣僧还知道前往西天拜佛求经,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人家,还不赶紧去取其精华学一学?”
“……三郎可是在责怪阿珺,未能将东宫打理好?”王珺抿了抿唇,低下头。
李隆基不觉有些好笑:“你啊,少胡思乱想。你可是太子妃,总不能被一个四品良娣盖过了风头吧?”
大唐对于妻妾媵婢和良番乐贱这一类人之等级,规定得十分森严,不可逾越,良贱不可通婚,乐工贱籍不可为妻,以妻为妾或是以妾为妻都是重罪,更为世人所不齿。虽然世间任何的法度规则,在皇权面前都是摆设,但也不代表李隆基就能毫无顾忌地犯下这样的错误。
别说他现在尚未站稳,就算他日后做了皇帝,真动了这个心思,也要掂量掂量。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中所有的纠结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也终于恢复了笑容。
这个时候,萧江沅也从李隆业口中,得知了是宋璟奏请李旦,将她验明正身。
“我本来很喜欢宋相公的清正的,可是今日又没那么喜欢了。”李隆业皱眉道。
刚听到是宋璟的时候,萧江沅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她刚缓缓地点了点头,便听李隆业发了这样的牢骚,点头立时变为摇头,流转着唇边的是有几分无奈的浅浅笑意。
“你还笑得出来?!”李隆业恨铁不成钢,“都……都什么时候了,你今天进了掖庭,来日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回事,怎么你一点都不担心?!”
萧江沅这时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生死有命,若能死得其所,倒也值得。”
李隆业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不觉心中一凉——掖庭宫到了。
“薛王送到这里便好,不必为奴婢担心。”萧江沅向李隆业行礼告了别,便抬步走向了通往掖庭宫的通明门。
望着萧江沅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见她马上就要踏入那个生死难料的地方,李隆业心中十分煎熬。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可以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直到萧江沅将要跨过通明门的门槛,李隆业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个箭步便冲到了萧江沅身边,一把便将萧江沅的胳膊握住了。
千牛卫们立即后退散开,以背而对,让出了一处不小的地方。
李隆业小心翼翼地凑到萧江沅耳边,望着萧江沅雪白的脖颈,双颊不由有点发烫,心跳也快了一些。他低声道:“我想清楚了,此事终究是阿耶不对,就算不是为了三哥和你,单单为了大唐,我也应该帮你,更何况……总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样多,我依然愿意帮你。”
“多谢薛王。”萧江沅微笑,郑重地长揖,“奴婢可是不会客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江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明门那头,李隆业还是直直地站在门外,直到夕阳西下,他才被前来踩点的杨思勖给带了回去。这些,萧江沅就不知道了。
阔别了多年,她终于再度回到掖庭。
按理说,内侍省位于掖庭宫西南隅,萧江沅身为内给事,应当时常去内侍省点卯。就算因为大圣天后等人的缘故,她从没有机会回到掖庭去,也绝不至于需要这般感慨,她本该不会与掖庭一别就真的是多年不见。
掖庭宫内,梧桐、青松及翠竹偏多,所以不论四季,宫中皆是翠绿成荫。萧江沅四处张望了下,紧握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双手缓缓地松开了些许——这掖庭宫的景色,多年也未换一个模样。
掖庭宫还是当年的掖庭宫,萧江沅却早已不是昔日的萧江沅了。
千牛卫在前引路,这可不是谁人都能有的殊荣。萧江沅悠然自得地跟着他们走着,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回想,回想着自己昔年走过了每一条路,见过了每一处风景,忽然一个想法涌上了心头:“请问将军,奴婢在掖庭宫住在哪里,圣人和镇国公主可有交代?”
千牛卫头领道:“圣人并无交代,倒是镇国公主说,她会派人先去把屋子收拾出来,我等只管将萧内侍往掖庭宫西北隅引去,到时萧内侍自会认出,哪一间才是为你而准备的。”
萧江沅立即便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倒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想要住到自己幼时住的那间屋子里。
大概是被太平公主着人“整理”过的缘故,那间屋子简直跟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萧江沅的脸色,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施施然走进去,便开始自行打扫起来。她先是将所有脏污破旧的席子被子都扔了出去,再凭借自己在宫中的好人缘,得到了干净的席子和被子。至于枕头,她看到这只枕头的时候,便是微微一怔。
曾经的某一个晚上,那时她刚刚离开掖庭没多久。那晚整座长安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整个晚上电闪雷鸣不止。
上官婉儿对这个孩子十分偏爱,便让她就住在自己屋子里的隔间。夜深虽有雷鸣为伴,上官婉儿却恍若未闻,竟有几分惬意地倚靠在榻上的软枕上,借着烛火看着书。不一会儿,便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啪啪地传来,她抬眸去看,果然是鸦奴……哦不,是江沅,一手拿着一只枕头,光着脚就跑来了。
上官婉儿没有立即起身将小江沅抱起,也没有操心地惊呼小江沅怎么没穿鞋。她只是含笑瞥了萧江沅一眼,便继续看书,口中则淡淡道:“害怕了?”
小江沅一本正经地爬上上官婉儿的卧榻,放下枕头躺下的时候才干巴巴地道:“并没有。”
上官婉儿的眸光水般漾了漾,秀眉微微一挑:“那你为何紧紧地抱着我的软枕不放手?”
小江沅淡淡道:“……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