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瑞的满月宴还在继续,只是众人心思各异,却是越发战战兢兢地守着规矩,席上歌舞再次响起,却是无一人能有心思欣赏,头颅微侧悄悄大量着少年派的动静。
容沨背脊挺直,低垂着头,目光沉沉地盯着杯盏里的果酒,果酒晶莹剔透恍若一块红色的宝石,借着宫灯的光亮又仿佛是猩红的鲜血,压抑着她有一丝喘不过气来。
那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威慑,始终不曾移开,容沨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她知道那道目光是来自谁的……
晋元帝兀自轻笑一声,紧皱的眉心稍缓,戚贵妃却是屏息许久,细细地吸入一口空气,缓解自己僵直的身子,信以为晋元帝信了她的话。
晋元帝面上蓄着胡子但可见几分儒雅俊美,只是身上长年积压着为人君者威压却是让人觉得不威自怒。
“方才容六姑娘那琴弹得好,该赏。”
戚贵妃稍稍愣了一下,转眼脸上又堆积着柔和的笑意冲着容涵招了招手,又转而对晋元帝道:“陛下要赏臣妾外甥女什么?”
晋元帝目光幽幽,一手伏在桌案上:“既然是贵妃的外甥女,那便是贵妃什么好东西都已经赏赐过的。”
此话戚贵妃甚为受用,柔柔笑了起来:“只要是陛下赏赐,都是比臣妾的好。”
赵淑妃与怀鄞皆是诧异,晋元帝突然的转变,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
而赵磬瑶早离开宴席照料萧瑞去了。
容涵缓缓上前,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乱,微微低头又是恰到好处,背脊挺得直直的,弱柳扶风,跪下后,脆声道:“臣女容涵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晋元帝随口道了一句:“规矩倒是不错,年纪看着小了些,不过既是贵妃亲自为三皇子选的那想来也不是差的。”
他顿了顿,又道:“朕此前让金缕阁为贵妃与淑妃打造了一对玉钗,望二人合力治理后宫,教后宫安定,宫妃和睦。”
赵淑妃媚眼一挑,哼声对晋元帝吃酸道:“臣妾还以为那玉钗陛下只给了我一人,不想是陛下却是连了贵妃也给了,我这儿倒不是独一份儿。”
晋元帝笑笑,拍了拍赵淑妃的手道:“你这霸道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下,两枚玉钗虽取自同一块儿玉石,可样式和嵌着的宝石却是不一样。”
戚贵妃品阶比之赵淑妃高出一筹,但戚贵妃的是为六尾凤的玉钗,而赵淑妃虽是青鸾可却是七尾,其中深意却是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赵淑妃又痴缠着道:“那陛下给别的东西补偿臣妾,若是别人也有臣妾不依。”
晋元帝道:“好好,果真还是从前的脾气。”
稍稍沉默片刻,这才又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容涵一眼:“那块玉石白玉无瑕,通透无比,打造了两枚珠钗后却是还剩下一些角料,去之可惜,匠人便将其做成两枚玉珏,给容六姑娘正是合适。”
容涵面上微喜正要谢恩,却是听晋元帝又紧接着道:“所谓好事成双,你父亲多次拒了朕的赏赐,不若另一枚朕就做主给了你姐姐容郡主。”
容涵硬生生压制住自己想要抬起头,她眼睛一瞬瞪大,她不明白为什么靠自己得来的恩赏却还是要分容沨一杯羹。
戚贵妃脸色惊变,又缓缓敛下脸上异样,她几欲坐不住,眼中闪过一丝阴冷,陛下这是见过容沨了?
赵淑妃亦是有些诧异,转念一想露出极大的笑容,含着些微嘲讽,陛下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还是为了这个人,我倒是要看看戚樾柟还能不能坐得住。
怀鄞不可置信,又听得晋元帝追问:“容郡主现在在何处?”
只要眼睁睁看着容沨起身,微微垂下的宽袖掩盖住了有些颤抖的手,她脸色略微发白,衬得唇上口脂越发鲜红。
“臣女容沨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晋元帝饶有兴趣地低念着容沨的名字,脸上笑意微浓:“容沨?可是‘凤山高兮上有枫,青女染叶猩血红’的枫?”
容沨摇头:“水声的沨。”
晋元帝眉眼微动,眼底凝聚着一丝异色:“朕还以为若为木枫此意太过悲戚,既是水声的沨,那阖该如水一般亦柔,所谓‘大声沨沨,震摇六合,如乾之动,如雷之发’是为声音宏大,怎么又能为女子之柔?容爱卿取字倒是别有深意。”
容沨始终低垂着头,周身气质静静地,听完晋元帝说话,却是一言不发。
容涵眉眼微蹙,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此话一出,却是让容沨流动的血液一瞬凝滞凉了个彻底,她下意识将头微微低下一分。
晋元帝还在道:“抬起头来。”
容沨掩在宽袖里的手,指甲掐住手心,浑身发寒,呼吸微沉,却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戚贵妃脸色难看至极,却是不敢说话,只能目光在晋元帝与容沨之间来回看着。
晋元帝一手撑着椅子把手,紧紧握着,微微离开椅子的身子又缓缓落下,只是落在容沨身上的目光却是怎么也离不开了。
喉咙里抑制住地那声呼喊,只能咽回心里,他的阿濯回来了?
沉沉冷静的眸子浮上一丝炙热,这双眼睛和阿濯一样清亮,却又让人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透。
难道真如印石所言,他的阿濯从来都没有怨憎过他,她现在要以别的方式回到自己的身边。
怀鄞脸色变了又变,却是不敢怎么轻举妄动,她狠狠地咬住牙关,依然记得容沨冷冽的眸子含着一丝强硬冲她缓缓摇头。
晋元帝目光幽幽地盯着容沨,透过她,他仿佛看见了已经快要在记忆里模糊掉的身影,如今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戚贵妃柔柔的笑意有些生硬,轻轻唤着:“陛下。”
晋元帝这才回过神来,他忽然起身,一手背在身后,目光却是没有从容沨身上移开,沉声道:“容爱卿生了两个好女儿。那两枚玉珏朕便赐给容郡主与容六姑娘两人,待会儿便让谢予送来。”
“两位爱妃好好热闹热闹,朕便不久留了。”
席上众人纷纷起身:“恭送陛下。”
赵淑妃缓缓置气身子,瞥眼瞧着还在跪拜未曾起身的容沨,旋即又盯着戚贵妃脸,勾唇轻轻笑着:“不仅今日有得热闹,等到选秀结束,宫里才是要好久才能消停下来。”
她翩翩转身:“也不知贵妃那时可还端得住这副笑脸?”
戚贵妃笑着:“本宫如何端不住。”
赵淑妃冷嘲讥笑着:“是本宫想岔了,贵妃之前既然敢做下那些阴司手段,又怎么会怕,也不过是手上多几条人命罢了,贵妃能走的今日可是连自己亲生孩子都算计了。”
她微微压低声音,冷冷道:“你未出世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四公主又是怎么死的?贵妃比本宫清楚。如今你有恃无恐,可是等到新人入宫,也不知还能不能顾及你与他多年情分。”
最后二字赵淑妃声音稍稍放缓,夹杂着几分冷嘲,说罢,自己便轻声笑了起来。
戚贵妃坐回席间,手心却是一阵冒着冷汗,她猛地回想起当年谢濯入宫后的日子,眼底陡然升起一丝阴毒之色。
闭了闭眼,自己为了复宠,整日跟条狗一样凑在谢濯身边,只希望有一日陛下能看见自己,可惜只是被晋元帝与谢濯之间挤不进的氛围一次又一次的打脸,逼着她隐忍。
好不容易谢濯死了……
戚贵妃又缓缓睁开眼,却是看向了下面席间的容涵,手拿起杯盏,食指轻轻敲击了杯壁三下。
容涵见着,瞳孔略微一缩,她低垂下头,眼底似有几分挣扎,不由握紧腰间的秀囊沉默不语。
怀鄞这边安抚着容沨:“谢予让我看好你,如今该如何是好?”
容沨眉眼微蹙,眼底幽深:“该来的总是逃不掉的,这双眼睛除了毁了它,也就再无其他办法了。”
怀鄞苦笑:“本就不是这眼睛的错,何苦抓着它不放,毁了它,谢予才是要跟我生气了。”
……
许久之后,谢予拿来了两枚玉珏,却是怀鄞和容沨都不知去了哪里。
八角亭台之中,容沨一手搭在栏杆上,头歪歪地看在上面,看着碧清的湖水里锦鲤成群地游着。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一阵熟悉的味道侵入容沨周围,容沨回过头却是圈住了来人的腰。
“逃不过了……”容沨幽幽道。
谢予接到晋元帝的下令时,他就知晓晋元帝已经见过容沨了,只要两个人还在世上,总是会见面的,可是谢予不知道这一日他虽预料到,可真正到来之时,他的心却是有一丝怕了。
他一手落在容沨脑后,摸着她一头青丝:“我会想办法的。”
容沨声音意外的平静:“我知道,我这双长得像谁,或许真的躲不过了。”
谢予沉寂的眸子微动:“你拼了命也要跟我一起,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