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独留晋元帝和印夫子两人,空气有些沉重的凝滞,晋元帝微凝的眼眸轻轻一闭,又缓缓睁开,眼中隐匿的杀意稍缓。
“当年之事,谁都没有料想到。朕待谢致如手足,不曾想对他的信任和君恩竟然坐大他的心思,想要取而代之,改朝换代。”
晋元帝语气有些沉痛,眉头微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背叛。
印夫子低垂着头,嘴角裂开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意,面容却任然严肃:“谢致谋逆,臣作为其好友虽不曾参与,可却未能即使发现,差点酿下大祸,臣实在有愧。愧对先皇,愧对印家先祖,更是无颜面见陛下。”
印夫子沉声回忆着,眼底幽深:“臣的两个妹妹都因谢致谋逆而死,书儿单纯,阿濯善良,对权谋之事更是一点都不懂,可是她们的死臣实在难以释怀。”
“阿濯”两字落在晋元帝耳里,却是让他身形一怔,背在身后的手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握紧。
他半眯着眼睛,恍惚间他又想起了那个喜欢抚琴爱冲他笑,无视规矩的女子。
“你是再怪朕做得太绝逼死了她们?”
印夫子直起身子,两手缓缓垂下:“是谢致做得太绝,全然不给书儿和阿濯留一条后路,她们的死都是因为谢致。”
晋元帝对印夫子的话倒不是全然的怀疑,谢致与他是兄弟可他却谋反,对于深受礼制影响的印石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况且他印书和谢濯都因谢致而死,不仅会有恨,更多的是怨。
晋元帝有些颓然地仰着头不知凝视着何处:“若当年朕能再多信阿濯一分,她也不会在生产时难产,皇长子更不会才不过半个时辰就而逝,她怎么又会自戕宫中……书儿或许也能活下来。”
“你说阿濯死前也不愿意见朕,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是不是在怨朕?”
印夫子道:“阿濯待陛下真心,其中所想臣不敢揣测,只有陛下才是明白的。”
晋元帝恍然大悟,是啊,他的阿濯对他一片真情,她怎么会怨他,可她为何要舍弃自己离去。
忽然印夫子跪下,对着晋元帝拱手道:“臣请求陛下废去不归山宫学职责。”
晋元帝眼底闪过一丝惊愕,转而变得深沉:“卿何出此言?”
印夫子道:“英王余孽借不归山考学之事,藏匿其中,造下无数杀孽,更杀尽我晋朝未来肱骨之臣,不归山立学为本,可如今却牵扯到权势争端中,已是违背本心,臣恳请陛下收回不归山宫学职责。”
晋元帝沉声道:“卿当真要如此?”
印夫子沉沉地点了点头,“除此事之外,臣还有一事。”
晋元帝:“讲。”
“臣知元裔君得陛下信任,此人如同陛下手里的一把利刃能帮陛下排除万难,可兵器锋芒太露没有弱点亦是会被有心人利用反噬主人。”
“臣虽不在朝野中,可心系陛下。如今两个皇子长成,二皇子无所事事,一心不在朝野,三皇子为人机敏是中宫最好之选,可外戚干政不得不防,不如将元裔君作为两位皇子的磨刀石。”印夫子冷声道。
谈起立储一事,晋元帝不免又防备起来,眼眸凛凛凝聚着深沉,他坐在龙椅上,细细盯着印夫子问:“朝堂之上,对于立储一事已提及无数次,无外乎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人。卿以为谁能担此重任。”
印夫子摇头道:“陛下春秋鼎盛,两位皇子为人子能孝顺陛下,为人臣亦能帮陛下排忧解难,可为人君却是心性不足,陛下还是需让两位皇子多多历练才能见真章。”
晋元帝笑意微沉:“还是卿看事最清楚,他们那些大臣哪里选得是日后能为人君的储君,怕更多是他们家族日后的荣耀。”
他话语一顿,又道:“不归山一事,谢予以向朕禀报清楚,印家无辜。只是正如卿所言不归山乃求学之地,但被有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扰了求学本心,确实不宜再作为宫学。印夫人所办女学却还是可以继续,卿不必再多言。”
印夫子告退后,晋元帝又让身边太监传话,让谢予尽快处理完不归山之事,回到御前伺候。
天色渐暗,小太监见晋元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批注好后,赶忙端上茶水,小心问:“陛下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里?”
晋元帝喝了口茶水后,捏了捏抽痛的眉心,似有想到什么:“去章华台。”
小太监怔愣一瞬,手中架着的拂尘都差点摔在地上,回过神来,见晋元帝还在低头捏眉,心里松了一口气,差点就把小命儿丢这儿了。
他进宫之时,谢家谋反一事已经过去三四个年头,这章华台奢华无比,就是当年反贼谢致妹妹莲妃的住所,莲妃自戕后,章华台就落锁封宫了,今日陛下怎么会想起去章华台?
果真是圣心难测。
晋元帝前去之时,跟着的人不多,但前脚刚进,后脚阖宫上下可都是知道了。
赵淑妃手里拿着一件婴孩穿得肚兜,布料柔软,眉眼含笑细细地盯着上面麒麟图案,听得身边来报,稍稍诧异了一下:“章华台?”
说着,又将肚兜放在托盘里,又捡起一个拨浪鼓摇了起来,咚咚地声音悦耳不见吵闹:“去就去呗,在宫里这些年本宫可算是看明白了,争什么也争不过一个死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咱们陛下动过几分真心的人。”
白苏笑道:“娘娘不气,自是有人气得又要去请太医了。只是陛下这些年连听得一个莲字就要勃然大怒,怎么会突然想着去章华台。”
赵淑妃妩媚的眼眸微挑,淡声道:“只是有人解开陛下的心结,别忘了今日谁进宫了。能让戚贵妃心里隔应不舒服,本宫可就高兴极了,身为贵妃又如何,能得陛下惦记又如何,可惜比不过一个死人。”
白苏眼眸幽幽道:“莲妃虽死,可是对咱们娘娘做了一件好事。”
赵淑妃眼眸一顿,又兀自勾唇一笑:“可得去宝华殿好好给这位故人上柱香。”
白苏似想起什么又问:“倒是那位容郡主……娘娘要如何办才好?”
从前偶然见过印澧小公子便觉得这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可那日戚贵妃寿宴上,容郡主那双眼睛才是如出一辙。
她恍然记起当年自己的主子曾问过陛下,为何如此宠爱莲妃娘娘,陛下只道了一句:“那双眼睛你们谁都没有。”
赵淑妃神色并没有太多波澜,又捡起一把玉锁细细看着:“本宫难道还怕一个小丫头不成?就算容王府有意送她入宫,该怕的也不是本宫,而是华荣殿的那位,天天见着怕是要做噩梦的。”
她吃吃地轻笑了几声:“本宫只要一日还是皇亲贵胄,那恩宠就一日都不会断。承儿是个自己有筹划的,阿瑶又怀有子嗣,本宫不给他们拖了后退就行了。至于她在怎么像莲妃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白苏闻言也稍稍释然,笑道:“只是别人可没有娘娘想得这么通透了。”
赵淑妃将玉锁放在掌心,冲着白苏招了招手道:“你瞧这把玉锁打得可好,本宫可是挑了好久才选出一块儿上好的玉石。”
白苏上前,看了看,白玉无瑕,通透若雪:“娘娘这是迫不及待要见皇长孙了。”
赵淑妃笑意真切:“当年抱着承儿的时候,才那么小一个,一天见一个的长法,那孩子我怕是都看不过眼就长成和她父亲一样高了。”
赵淑妃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也是没几日了。别的什么夺宠本宫是没心思管,倒是华荣殿那边眼红的要吃人,告诉安排去照顾阿瑶的嬷嬷半点都大意不得。”
白苏点头应下。
赵淑妃让人将给萧承未来孩子的物什教宫人一一收拾妥当后,歪歪地靠在软枕上,忽地问了一句:“如今本宫也是无愧于她了。”
白苏手上动作一顿,轻轻为赵淑妃盖上一层薄薄的绒毯道:“娘娘于她自是无愧,而是大恩。”
而华荣殿这儿,宫里下人却是无一人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戚贵妃。
戚贵妃卧在美人榻上,闭着眼眸小憩,浑身透着一股阴沉之意。
殿内四下无人,她一人喃喃自语道:“阿濯姐姐,为何你都死了也不愿意放过我,还霸占着陛下的心,当初你冠宠后宫,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想过妹妹我,就是死了,你也还是那么自私。”
戚贵妃霍地睁眼,眼底隐隐有些赤红,一把将身旁矮几上的茶盏挥倒在地。
殿外宫人闻声进来,戚贵妃敛了敛神色,在晕皇地烛光下,半边脸陷入阴影中:“碎了茶盏,还不快来收拾。”
待到第二日,晋元帝却是突然下了一道圣旨,追封已故莲妃为懿贤皇贵妃,其子为睿亲王。
圣旨一下,戚贵妃容色狰狞地极尽扭曲,砸了自己最心爱的步摇。
“睿亲王……”萧承微微一笑,看向谢予。
谢予死寂的眸子变得更加冷然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