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观只觉得周身似火烧般的疼痛,好不容易适应过来,就听到老道那喃喃一语。
勉强睁开双目,陈无观疼的龇牙咧嘴,随后喘了几口气,小声说道:“道长为何要谢我,你这样说,让我很是惶恐呀。”
老道轻咳一声,一缕鲜血从嘴边流淌下来,他毫不在意,轻笑道:“无观呐,你知道老道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是在什么时候吗?”
陈无观摇了摇头,眼神悲哀凝视着老道,他很清楚老道已经下定决心兵解,他知道劝不动,也就不打算阻拦,毕竟自九年前,老道将他救走后,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对老道而言,兵解转世是他今世最重要的时刻,也是他谋划多年,万万不能有失的事情。
老道慈祥笑着,伸了伸手,最终却无力抬起,只能重新搭在腿上。
陈无观见此一幕,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陈无观,不许哭!这是道长兵解转世的大好日子,不能让道长抱憾而去!”陈无观鼻头一皱,强撑着坐起身子,坐在老道身旁,抬起手臂将老道那双满是岁月刻痕的手掌握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老道颤抖着轻轻拍了两下,声音很轻,但却很是有力,“我最开心的不是年少时的无忧无虑,也不是年轻时遇到你之前的修行岁月,而是看着你从一个小小的婴儿,长成现在这个模样!
最重要的是,老道我呀,能够在你心中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若你不嫌弃的话,可否让老道叫你一声陈道友?”
陈无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不想让老道带着遗憾离去,只要老道开口的,他想尽办法也定要满足。
老道似是耗费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腰身,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陈道友!”
陈无观眼中起雾,深吸口气,无比认真地行礼回应道:“吴道友!”
万般言语汇聚于短短的六个字中,为了这一天,老道等了很久,陈无观同样等了很久。
而就在这时,一道破空声从天边传来,只见一束灵光闯入谷中,竟直接将老道所布下的困阵破除,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三具尸体从空中掉落在地,与之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把已经变秃了的拂尘。
陈无观先是望了眼那把属于老道的拂尘,而后双目一凝,看向了不请自来的那位青年。
看其穿着应该是山上的某一大宗,而不是山泽野修,而且从其周身气息来看,修为应该不低。
老道听着动静,虽看不见来者是谁,但他似乎已经猜了出来那个人的身份,面目一红,似是回光返照一般,身中又多出了几分气力。
青年看着陈无观,久久之后,才将目光移到了老道身上。
“这些年多谢道友劳心劳力地将他抚养大,道友有什么遗愿尽管开口,我定当尽力而为。”
老道双手滑落,趁势拍了拍陈无观的肩膀,而后安心一笑,说道:“我只希望道友能够尽心栽培他,莫不要因为他的资质与出身不好,就轻视于他。”
“道友尽管放心,既然我找到了他,那么他就必然能够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听了此言,老道才彻底放下了心,洒脱一笑向陈无观祝福道:“吴尘祝愿道友,修真有份,近道无魔!”
说完之后,不待陈无观致谢,身躯骤然一颤,下一刹那便化作万千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老道兵解转世了。
陈无观心中空落落的,迟迟不肯移步,直到许久之后,皓月初升,才挺直了腰杆,将不远处的那把拂尘收起,随后毕恭毕敬对着青年行礼道:“陈无观见过前辈。”
青年似是对陈无观的表现很满意,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你这么相信我,难道就不怕我将我拐了去?”
陈无观神色不变,抬头直视青年,一字一顿道:“前辈修为通天,我只是一个小小凡人,前辈要做什么,我是阻拦不住,自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我相信吴道长,他是不会害我的。”
青年拍了拍手,继续问道:“那你再猜一猜,我是山上哪一个宗门的弟子?”
“能在这里出现,并且毫不掩饰行踪,同时又与我相识,前辈只能是郇瑶宫的弟子,我再大胆一猜,前辈应该姓陈,与我同姓。”
青年眼神一亮,止不住赞叹道:“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真相,你很不错。我叫陈思戊,乃郇瑶宫祖师殿弟子,你我虽是同姓,但血脉亲情早已淡薄,我这次下山,一是为了陈家村旧事,二是身受师命,寻找一名天赋异禀的宗族弟子。
按照师父所炼制的命盘指示,你应该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陈无观苦苦一笑,摇了摇头道:“看似是机缘,实则却是龙潭虎穴,我若贸然闯进,定会被吞的一口不剩,就算我是陈家子弟也不例外!”
陈思戊对于陈无观越发满意,牵着他的手,脚下微微一踏,就腾空而起。
陈无观还是第一次腾空,不由得有些惧怕,但好在早有心理准备,因此数息之后,神色就恢复如常。
只见陈思戊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藏在衣袖中的一道符箓骤然疾出,符箓通体金黄,只有手掌大小,除却四边所画的玄妙符纹外,中央之处还画着一艘赤红小舟。
随着灵力注入,符箓轻一摇晃,就见一团云雾从中而出,待到云雾散去之时,原本符箓之上所画的那艘小舟便出现在陈无观的眼前。
小舟通体赤红,边缘处写着郇瑶宫三个篆书小字,内部空间不小,两人坐在其中,还显得有些空旷。
等到陈无观坐稳之后,陈思戊吹了个口哨,脚下的小舟灵光一耀,便化作遁光朝远处急速飞去。
“这是宗门的符箓小舟,用来代步最合适不过,虽然说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却能够让修士分心去做其他一些事情。”陈思戊一边向陈无观介绍符箓小舟,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丹瓶,从中倒出一枚丹药,递给了陈无观。
陈无观接过丹药,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直接吞下。
丹药刚一入体,便化作一团散发着浓郁青色灵光的云气,悠然翻转之中,渐自散去,陈无观只感觉到周身一阵清凉,身上的痛楚明显减轻,原本还在出血的伤口,不仅快速愈合,而且新生的皮肤较之以往更加白腻。
“你呀,胆子可真够大的,若是到了宗门,一定会活的比我还逍遥自在。”陈思戊赞叹了一句,指着符箓小舟前行的方向,问道:“前方不远处就是陈家村,你要不要下去看一看?”
陈无观神情落寞,陈家村三个字,仿佛是横在他心头处的一块大石,想要将它搬开,却始终无法做到,犹豫了一下,他便回道:“陈家村……还好吧。”
“当年之事,错不在你,莫要在意。”陈思戊拍了拍陈无观的肩头,随后说道:“离开村子的,大都葬身兽腹,只有寥寥数人活了下来,而留在村子里的,也伤亡大半,好在支援及时,才保住村子根基。”
当年陈家村所在的云山一带,遭遇了一次数百年来最大规模的兽潮,当时村长做出了选择,让陈无观的父母带领着一部分村民逃离村子,至于村长则带着剩下的村民留守村子,只要有一人活了下来,那么陈家村就不会亡。
村长一方面是希望能够尽可能的吸引住妖兽的注意力,让逃亡的村民多出几分生存希望,另一方面是想着万一传说中的阵法真的存在,那么村子就能逃过一劫。
他不敢将赌注全压在虚无缥缈、不见踪影的阵法上,如此做法在陈无观看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错不在我?”陈无观心中翻江倒海,陈思戊不知实情,而他却不能自个儿昧着良心骗自己。
这九年的风风雨雨,他早已将当年之事想个透彻,兽潮迟早是会爆发,可为何爆发的悄无声息,从而导致驻守修士来不及做出任何撤离准备?而且那样大规模的兽潮,大妖群出,岂能以常理度之?
他身上所背负的因果太大了,大到足以影响到兽潮的爆发!
再加上当时并未遮蔽气息的纳神龛,二者相加,才导致了云山一带的生灵涂炭!
深吸口气,陈无观攥着拳头,望着陈家村的方向,语气极为坚定道:“去陈家村!”
陈思戊点点头,默不作声,尽管陈无观遮掩的很好,但他能够看出来,此刻陈无观心境不稳,若能安然度过,一切好说,若是度不过,修炼之时,幻景频生,要吃苦头咯。
越往后,进境越难,直至最后,导致心魔侵扰,迷失神志,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修行路上,谁人没有吃过苦头?
有此一劫,对于陈无观自身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缘?
就看他能不能自己跨过这个坎,跨过去了,祖师殿弟子的身份板上钉钉,若是勤恳修炼,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下祖师殿嫡传弟子的身份。
有了那一重身份,陈家在郇瑶宫的地位,有可能还会再升一层。
陈思戊有一点没有告诉陈无观,那就是陈家在郇瑶宫内,势力通天!
是除却掌教外,最大的一股势力,而现在掌教闭关,那么在郇瑶宫内,陈家几乎是说一不二!
只不过,陈无观有所顾虑也是正常不过,因为宗门弟子间,竞争激烈,不看是谁家子弟,只要实力够强,那么宗门就愿意倾力培养。
宗门资源有限,能不能有充足的修炼资源,全凭自个儿本事。
而对于初入宗门的弟子来说,头一年是最煎熬的,就算是陈家子弟,也是如此!
“不知你这小家伙,到底能走到哪一步?”陈思戊再看少年时,发现少年肩头似是挂着一轮皓月,皎洁且神秘。
翩翩少年郎,炼心又炼己,若问世间苦与难,皆为炉鼎大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