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间的父母去世的二十年后。
我还滞留在这人世间。
我在这栋楼里独自生活了二十年,基本没外出过,更没有与人联系。就这样,每天或醒着或睡着,过了二十年。
我想,应该是二十年吧。
我的头发从金色的短碎发逐渐长长,也逐渐褪色,它变得很长很白,唯一没变的是,它还是那么细,容易变形,所以带着一点自然卷,倒是有点像妈妈的头发了……或许是太久不曾见光了,我的皮肤也变得很白,准确地应该说,苍白。原本就不适应光的眼睛,如今也只能适应蜡烛的余光了。白日里,我几乎不曾醒着过,除了偶尔的阴雨天,我会在屋里徘徊,从窗里眺望水泥砌成的光秃河岸,河里的肮脏流水,河对岸的青山……
清晨时分,远处的山腰或山顶上会笼罩着厚厚的山雾,空气清冷却新鲜,予人置身在那些山雾中的感觉,如此无憾,却终像是遗忘了些什么……
这样早的清晨,我丝毫不会听见楼外的人声,只有人偶尔在屋里活动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很愉快。
我从睡梦中醒来,愣了一会,还是没想起做了什么梦。干脆褪了衣裳,沐了浴,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衬衫,用很普通的紧身裤束着。身上的骨头已经很明显地突出了,手上的骨头连自己都觉得硌得慌。随手拿了跟绑带把已过腰身的长发绑了个松垮。慢吞吞地挪到镜子前,撑着椅子坐了下去,我能感到头发戳到了地上。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苍白的脸,在白色头发的衬托下,它更显苍白,躲闪无神的双瞳,也褪成了淡棕色,唇色也已经很淡了,不再是以前那样血色饱满。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什么皱纹,以前脸上令人不愉快的一些东西基本看不见了。
我拿出以前的化妆箱,先将眉毛修了,然后将粘在脸上的眉毛擦掉,再拍了几遍水乳,按摩了几分钟,然后上了个淡妆。来到试衣镜前,披上黑色的大衣,将头发松开,整理好后再披上黑色的连帽斗篷。我注意到,在我化妆期间,窗外暗黑的黎明中,已经飘起了暖白的细雪。现在,我终于要出去拥抱这场初雪了......
我下着楼梯,靴子在落满尘的瓷砖上敲出很轻的厚实的响声,在推开门之前,我将斗篷的帽子罩在头上,然后迫不及待又不安地推开了门。
一片薄雪抚过我的脸,然后稍纵即逝,唯留下一丝冰凉......
我仰头望着纷扬的白雪,反手将门关上,向前走了几步,任由冬寒与雪扑在脸上。
黎明还没开幕,世界的颜色还很单纯,就像最初的那个梦一样......
那个由黑与白构成的窒息空间,黑色,无边,无际......
只有他和脚下的悬崖一般的路是白色。
他仿佛是氧气的聚合,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变得窒息,那黑色空间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虫球永远在不停地蠕动,窒息又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地袭击着我的大脑神经,最令人悲伤的是他那有如远古回荡般的嗓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能很明确的感觉到那是很悲伤的话,带着责备,怨恨,殇......最后,他鞭笞着一具穿着白袍浑身血淋的几处已露出森骨的尸体,那尸体痛苦地喊叫着,冲刺着我的耳膜,撞击我的神经,我不受控制地伏地,捂着耳朵绝望地喊叫着,眼泪肆意逃逸奔流......我没有求饶,也不敢看他,就想一切都该是我应得的惩罚,甚至,我似乎在不成声地呐喊着跟他道歉。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我感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我无声地笑了。
我不再犹豫,因为天幕快开了,要在那之前到达无人的山上去。
小路上满是荒草,还残留的一些绿叶也染上了浅寒。
熟悉的场景,却为何独留一人,在这不归路上徘徊......
那像是深秋的梦里,荒草遍野,只有一座废弃的房屋,我曾那样不顾一切去追赶他,却怎么也追不上,我想呐喊,想挽留,可无力出声。耳朵里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气声,眼里只有站在屋顶被风吹得瘦削的他......马上就要到了,我停下来望你,你也回头望我,那一刻,仿佛永恒,可你却在那一秒后又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上早已淀了银雪,与山下的世界像是黑与白的分界。冬天的天幕开得很慢,昏暗的这片世界,浮浮沉沉,那个最后的梦也是这样昏暗的清晨吧......
晨间的风拂起帷幔,我数着他走进我床边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
那时候的他,一席白衣,不再是白色的斗篷。多年的陪伴,早已不像最初的梦里那么悲伤,而是给人无尽的温柔。
他轻轻扶起幔帐,伏在我枕边,我想醒来,想看着他。
可是,
徒劳......
“我要走了。”耳边传来了他轻柔的声音。
走?去哪儿?
“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
“你喜欢过我吗?”如水般的声音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能感到他是笑着的。
我当时在心里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喜欢,喜欢,喜欢啊.......
可我没法醒来,为什么呢......
我还在继续挣扎,可他已经起身准备走了,随着他的离开,帷幔也关闭,他的脚步声一如来时般清脆,却越来越远,原来越模糊......
“喜欢你啊......”我摘掉斗篷,抽开绑带,任由白发散落一地。眼里的热气跟冰冷的空气不断交融,弄得眼睛有些不适。
恍惚间,比雪更白的一抹白色晃进眼里。
我能感觉自己嘴裂开的弧度,多久没这样笑了,眼泪也更加肆意了。
我颤了颤嘴唇,终于艰难地说了那句话,
“好久,不见......”
他也笑了,向我打开了双臂。
我解下斗篷朝他奔去,毫无顾忌,只因不想再错过。
这是可以触摸他的一次,离他最近的一次。
终于,我也如愿以偿......
喜欢你啊
等到天幕全开,白昼来临,人们开始耕作开始各自忙碌。
或许哪天会有人发现那雪地上遗留的斗篷,
却不会知晓是由谁人留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