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生活在广场的人很幸福,不为别的,这里安全而干净。
梦想家每天带着几十人的护卫队招摇过市,在广场外的山丘喝酒闲聊,笑得前仰后合,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们在这里除了享乐和威风,也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盯着广场外那些“不干净的人”,梦想家不能容忍任何有变异特征的人靠近广场,为了保护广场,他没少和怪人开战,那把脉冲枪已经杀过不少敌人了。
他对怪人和一切变异的生物都有着强烈的恨意,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老爸当年在他面前被一个怪人袭击,浑身都化为脓液,极为凄惨。仇恨从那时候就结下了,梦想家最怕的是怪人们把所有人类都给污染成他们那副模样,届时垃圾城就真成了人间炼狱了。
因此他觉得宁杀错不放过,必须把所有变异基因阻挡在广场外。每当他带着人到处搜查的时候,严立总觉得像是以前地球影视剧里的鬼子,粗暴而无礼。但梦想家显然不那么觉得,他依然用这套方法管理广场,将一切危险的基因清除出去,广场外徘徊着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尽管广场也绝算不上是家,但他们好歹曾经在里头栖身。好在源源不断的有人慕名而来,广场的人口不减反增,一派欣欣向荣。
这段时间里他俩见过几次面,因为羊脸女身体不好,时常要用到一些少见的药,在杂货铺也找不到,需要让梦想家帮忙,严立只能拜托他。
梦想家对严立这个恶魔猎人印象深刻,很乐意帮忙,还夸他是个好男人,因为垃圾城里的男人向来是上完不负责任的。
严立想到羊脸女那张脸,就打了个寒颤,说不是那回事,自己还小呢(他现在外表还是不满二十岁的模样),不是那回事。
但梦想家哪信?一副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容,说我都懂的,用不着藏着掖着。
严立只能呵呵赔笑。
不谈那些,羊脸女最近已经有要生产的迹象了,严立不敢怠慢,只好常常留下,好在他攒了不少积蓄,能供羊脸女尽量过得干净卫生些。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垃圾河附近的脓液已经消退了一大半,留下满地尸体。而羊脸女也终于生了。
严立进去帮忙,手忙脚乱,紧张万分的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终于抱起了一个热腾腾、丑兮兮的婴儿。啼哭声充斥了整个洞穴,孩子健康有力,双手握拳,像是新生的太阳,把垃圾城的阴霾都短暂的冲散了。
羊脸女虚脱了,没有半点精气神,汗水将枕头打湿,但她的丑脸却是如释重负,看向孩子的目光流露了几分母性的光辉和崇高来。
严立把孩子放在她的臂弯里,用另一条毯子盖住她的隐私部位,然后离开了洞穴——里头早就备好食物和其它需要的一切,羊脸女也需要点缓冲和休息的空间。
这还是严立第一次见着女人的身体,看到那丑陋躯体诞下新生命,这种过程让他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垃圾城里没有尴尬与不体面,每个人都是狼狈求生,所以他不会在意方才为羊脸女接生。同样的,他也不知道这个新生儿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应该与他父母一样,也要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吧。
严立坐在角落,看着外面荒凉的景象,他知道这里的人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因为畏惧死亡而挣扎苟活。但即便如此,每年依然有婴孩诞生,维持着必要的人口,一代接着一代受苦。这样有意义吗?如果可以选择,严立相信垃圾城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过,但问题在于没有选择,生命的本能就是要不断繁衍延续,直到战胜目前的困境,而胜利来临前,所有人都有可能死在路上,尸骨成为后人的垫脚石。
他心里既慷慨又悲凉,既无奈又感动。无论如何,他想照顾好羊脸女和她的孩子,人就该有点人的样子,否则和垃圾堆里的臭虫有什么分别呢?
在老头眼里,其他人就是臭虫,就算是梦想家,有时候也显得那么可恨可憎。
这样的念头最近特别频繁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老头并不是吃错了药,只是精神压力太大,情绪不平稳而已,连助手都被他莫名其妙的教训了好几回。
老头的自信已经没了,随着脓液的消退而化为泡沫。他原本以为脓液会不断扩张,穿过茫茫的垃圾平原,但没想到它竟然半途而废,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变成飞灰,把占领的土地全都还了回去。
每天腐烂的药剂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老头每晚都要亲自去看着助手填埋,尽管他不亲自动土,但心里依然在滴血。这段时间,他看着外头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觉得他们无比的烦人: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中毒?为什么要这副模样?
老头心里充满恶毒的诅咒,看着梦想家和严立,心里就想为什么他们年轻而我老朽不堪?他气急败坏,每天下午到高墙下,远望着退潮一般的脓液,唉声叹气,垂头丧气,苍白的头发胡乱飘舞,活似个空巢老人。
但事情不会因此好转,脓液的范围不断皱缩,就像老人松弛的皮肤一样失去了活力:干枯、化灰,从地面剥落,每一次都是往老头心里的重锤。
老谋深算、策划深沉的人,最怕遇到这种情形,他已经预先布置好一切,本来只需要等候东风吹来,但如今东风退缩,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扭转能力的办法,只有等待,不断的等待。
老头那颗并不善良的心饱受煎熬,连日的忧虑让他变得憔悴苍老,连助手都担心他突然一命呜呼,毕竟当年老头组装他这台机器人的时候可是定下了同死的恶毒协议,只要老头一死,他这个助手也得赔命。
在这种情形下,老头有些走火入魔了。与人说话喜怒无常,有时还将客人赶出杂货铺,总之干了许多蠢事,人们都在背后议论,老头可能是魔怔了。
老头很悲伤,很焦虑,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自己的决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了反思自己,甚至把杂货铺关门三天,在实验室里不吃不喝的琢磨着计划的疏漏。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天要亡他。
自那以后,老头似乎平静下来了,每天照例收买药材,送走腐烂的,那执着的模样令人佩服。他常常呆坐在柜台后,或者步行久远,到高墙下坐着,看那脓液怎么退散。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广场一片宁静,太阳低垂,铁条正在腐朽,人们插科打诨,说些闲话,挑拣着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食物。
突然,他们被一阵声音惊动了。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头连滚带爬的跑回来,狼狈不堪,像是在逃命,但脸上却是欣喜若狂得偿所愿的大笑。他用不属于老人的速度冲回杂货铺,倒在地上大喘气,用干枯的手指拍打自己的脑袋,他哈哈大笑,好像是积压已久的郁闷终于得以解脱,好像是怀才不遇之人突然被征召入殿……
老头他是看到了计划里的巨大转机,一个绝处逢生、逆风翻盘的极佳信号。而对其他人来说,这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垃圾城即将被血色的天空给吞没。”老头躺在地上,这么对助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