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车走在半路上,忽然停了下来,身子随车子的停止忽地前倾了下,我扶着窗棂,将帘子掀了小缝,问道:“怎忽然停了?”
云夕道:“回王妃的话,是……是翎妃。”
来的可真是时候,早该料到第一个坐不住的便是雪玲珑了。
“那为何停下?”
“翎妃她……她也坐了辇车,与咱们的辇车相对而行,挡住了去路。”
我笑了笑,吩咐道:“让她先过去。”
云夕嘟囔道:“可是这么宽的路,咱们本来也没挡着她啊,她明明可以从旁边过去,却偏偏要挡在前头。”
“你的话越发多了。挪一挪,让她先走便是。”
“诺。”
云夕不情愿地应着声,转身告诉车夫:“元妃吩咐,让翎妃的辇车先过去。”
辇车缓缓向左侧移了过去,云夕仍是气不过,小声嘀咕着:“明明就是她们无礼。再说,这辇车岂能随意在宫中行走,必得了王上许可才用得,即便她的辇车是王上专门赐给她的,却不是随便就能在宫中走着的,这样未免也太不合规矩了。”
我从那缝隙里瞧了一眼,翎妃今日是有意如此,蠢是蠢了些,倒也合乎她一贯的做派。
从我的辇车旁边经过的时候,车帘是敞着的,她竟瞧也不瞧一眼,很是得意地扬声道:“妹妹果然识趣。”
自我初次见她,她便是如此形状。我丝毫不觉有何值得愠怒,放下那帘子,心里暗暗发笑。
这翎妃果真沉不住气,整日里只爱耍小性子,跟人争强斗气。这样的人倒不叫人怕,真正可怕的应是雪家背后的靠山相邦吕回。
辇车一路慢慢行至和鸣殿,如同我第一日入宫时那般,在那别具一格的殿门前停了下来。
此时,自不必宫人们提醒,我自是缓缓踩着朱漆凳子从辇车上下来,只是身边的宫人已由甘棠换作了云夕。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辇车,那日的翠微流转已不在,今时节已是枯藤索枝。
步入和鸣殿,隔了一夜罢了,瞧着那些熟悉的花草石鱼、亭台植翠,有如隔世。
玉宛早已候在那里,见我回来自是十分安慰,一干宫人纷纷跪了下来。
“都免礼吧。”我轻声道。
玉宛瞧了眼我反穿的下裙,自是面露喜色,看了我一眼,上前来搀着我,我示意她进屋里说话,云夕一并跟着进来。
中殿十分暖和,云夕来为我更衣,只换了身团纹锦缎夹棉家常衣裳。在榻上坐定了才瞧见,地上搁置了大大小小的锦盒。
我不禁问道:“这一大早的,怎会有这些东西搁在这儿,都是谁送来的?”
“回王妃的话,左边这几样是太王太后一大早差人送来的,中间那些是墨玉阁曦妃送来的,右边分别是漪兰居的琼妃和漱毓宫两位夫人送来的,还有……”
玉宛话未说完,停了下来。瞧了瞧,走过去取了最右边的一个明蓝锦盒,打开呈到我面前,我瞧了眼那夜明珠,乃世间少有的品相,惊讶至极。
玉宛看了看我,道:“这是新入宫的李美人送来的。”
我惊异道:“李美人?”
玉宛缓缓道:“正是。听说她是李长史的亲侄女,不仅生的貌美,且自幼习武,又善骑射。前阵子李长史让她陪王上狩猎,王上对她的弦上功夫十分赞赏,将她封为美人,如今与嫣妃同住在云霓宫。”
原来是李衮的侄女,看来李衮必然跟她提及了我。
我笑了笑,道:“这颗夜明珠实属稀罕之物,这位李美人与我素未谋面,何以送如此贵重之物?”
“奴婢也觉着惊奇,不知是否与那位李长史有关?奴婢记得王妃说过,那李长史从西虬来的。”
“没错,李衮从前曾是我与西虬太子的老师。”
玉宛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顿了顿,道:“那王妃打算如何处置李美人送来的这份厚礼?”
我想了想,平静道:“一个刚入宫不久的美人,哪里能有这等财力?想必这是李衮的意思。李衮是个颇为好面之人,我若是硬生生给退了回去,岂不叫人难堪?暂且收着吧。”
玉宛点点头。
此时云夕已将几枝梅花剪好了枝插在花瓶里,双手捧着搁在我面前的案几上,道:“云霓宫的主位是嫣妃,嫣妃都没来,这李美人与嫣妃同住一宫,却毫不顾及地送此厚礼,难道她不怕嫣妃心怀芥蒂么?”
我微微一怔,倒觉得云夕的话似有几分道理。
玉宛则笑了笑,道:“这翎妃不来,嫣妃又怎敢贸然来此?或许李美人正是想以此表明,她和嫣妃虽同住一宫,却不同路罢了。”
我问:“这又是为何?”
“花家与雪家本就交好,嫣妃的哥哥平阳侯花无澈的夫人,正是西陵侯雪琛的长女,也就是翎妃的长姐。雪家如今这般得势,听说平日里平阳侯不得不仰夫人鼻息。”
“当真么?”
“宫人私下里闲来谈资无外乎这些琐事,奴婢也是听说如此。”玉宛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有件事倒是千真万确。平阳侯前阵子纳了雪家的陪嫁侍女为妾,那丫头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平阳侯夫人动家法责罚,家奴下手太重,直接一命呜呼了。”
我微微颔首,轻声叹息道:“主仆一场,何苦这般。”
玉宛道:“说来也巧,奴婢那日出门,碰见碧落在鱼池边偷偷落泪,旁边还有一个与她交好的宫女,听她二人对话,方知那陪嫁到平阳侯府上的侍女正是她长姐,被平阳侯夫人虐待至死。碧落与她长姐从小被卖进雪府为婢,感情笃厚,说起的时候,口中不断恶言诅咒平阳侯夫人,应是恨毒了她。”
云夕愤愤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日路上,碰见翎妃也乘辇车出行,路面那么宽敞却不肯走,故意挡在了前头,倒是咱们挪了去,给她让了路。”
玉宛听罢,看了我一眼,我笑着摇摇头,对云夕道:“总这般急赤白脸的,看将来哪个男子敢娶了你?”
云夕被我这么一说,害羞了起来,捂着脸,低声道:“王妃怎又这般取笑奴婢。”
玉宛温声道:“王妃是爱护你,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里装不下事情,以后还要多谨慎些。”
云夕恭敬道:“云夕记下了。”
我伸出手去轻轻摆弄那花枝,吩咐道:“将这些东西连同上次翎妃所赠的那些,全都一一记下来。”
玉宛、云夕二人齐声应诺。
我有意命云夕退了出去,只留下玉宛单独说话。
玉宛明白我意,见云夕退了出去,便笑着轻声道:“奴婢昨日听说,王妃在柳提春晓园晕倒,王上不顾九五之尊,一路抱着王妃回了福安阁。张御医去诊的脉,又特地来和鸣殿报了一声,欣喜说王妃身体已无大碍,可算痊愈了。之所以晕倒并非旧疾所致,乃是气脉通畅之兆,一时情绪不稳,才会出现短暂的昏厥。”
“多谢你一直以来悉心照料,否则我这病怎可能说痊愈便痊愈了,你的医术可不在御医之下,说是女中扁鹊也不为过。”
“王妃过奖了,玉宛不敢居功,想来还是多亏了虞子先生的天子红。王妃能够痊愈,也出乎玉宛的预料,真正是值得欢喜的事。”
我感激地看了玉宛一眼,诚然道:“谢谢你。看来当日你说与我有缘,还真是一语成谶。”
玉宛上前来,施了一礼,道:“王妃言重,能够侍奉王妃,是缘分,更是玉宛的福气。”
“怎说着说着,又多礼了,姑姑再这样多礼,便是要与我生分了。”
见我嗔怪,玉宛应了声,起了身,道:“王妃昨日承宠,王上举动如此出格,宫中人尽皆知,往后难免会卷入后宫纷争,不知王妃心下可有个准备?”
我若有所思道:“只怕是今日起,不止于后宫纷争,前朝暗箭也不得不防。往后这段日子,王上会日日都召我去福安阁侍寝。”
玉宛一怔,看着我,惊讶道:“当真?”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自王上登基以来,王后之位一直空悬,若王上择此时专宠于我,谁会更着急?”
玉宛想了想,道:“要论王后人选,依照礼制只能从五妃里挑选。不过,花家如今依附雪家,琼妃娘家月家又依附曦妃的娘家风家。这么一算,就只有曦妃和翎妃最有胜算,曦妃虽不如翎妃得宠,但风家和雪家在朝野中的势力旗鼓相当,曦妃在宫中比翎妃更得人心,太王太后更十分中意她。如今若王妃再得宠,那就是多了一个王后的人选。要说更着急的那位,应是翎妃及他娘家雪家吧。”
我笑了笑,道:“你说的都对,不过,要我说,要着急的应是太王太后、相邦吕回及太后才是。”
玉宛大为赞许地看着我,柔声道:“王妃英明。可如此一来,王妃必将四面受敌,身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