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念园,挨着太王太后寝宫的是西门,我出神地望着那两个梅花篆字,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站着有人,直到背后的人开口说话:“认得这两个字么?”
转身看去,是左贤王,穿着靛青色家常衣裳,领口和袖口压了青灰色缎面,并以银线绣了单只的乌雀。
“不认得。”我淡淡道。
“不认得你看个什么劲?”
“我喜欢啊。”我浅浅一笑。
“莫非你也羡慕翎王妃?也是,后宫的妃嫔没有不羡慕翎王妃的。不过,你有这个功夫,倒不如多琢磨琢磨如何才能靠近我王兄吧,和鸣殿可不是个好地方。”
这个左贤王真是自以为是,莫非以为我是来幽宫争风吃醋来了。想到这里,不禁一声冷笑,一字一句缓缓道:“不劳左贤王忧心。”
说罢便转身要走,准备从西门穿过念园回去。
“喂,那日是我救了你,连声谢谢也没有么?”
“谢谢。”我停下来,温声道。
“我可以帮你。”他恹恹道,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哦?那敢问左贤王为什么要帮我?”我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诡异地笑着看他。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正声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天泽公主,果然聪明!”
语罢,下意识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接着低声道:“我当然是有条件的,只不过这个条件我暂时不会跟你讨要,等我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向你提……”
我不等他说完,便生冷地打断了他:“沉香是你杀的。”
他顿时一个箭步捂住我的嘴巴,一只手臂环抱住我,我被他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离得太近,隐隐可闻见他衣袖间一缕特别的淡香,只见他几个飞步将我拉到左侧不远处的假山后头,这才松开我。
是秋迷香。可是这秋迷香是西虬代夫人秘制,他怎会有?代夫人向来不外传。
这香气跟从前叔母后宫中用的气味一模一样,这样的香气必定是出自代夫人之手。
左贤王竟与代夫人有往来?莫非叔父王口中西虬的内应是他?
“松开!快松开!”我一面挣脱,一面吆喝。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他即刻松开勒住我的手,脖子被他刚才太用力勒,有些疼痛,我一面揉着脖子一面说:“你既知道,还敢对我这般无礼?”
“你怎知道?”
见他有些吃惊,我甩了手背在身后,眉毛微微上扬,道:“看来是真的了。”
他眉毛微蹙,转而又舒展,笑道:“你休想拿此事来要挟我,有本事你就去告诉我王兄,看看他会不会买你的账?否则你在这宫中告诉任何人都无济于事,搞不好再招致杀身之祸,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好个东方甫贤,贵为亲王,却在这后宫里滥杀无辜,反倒振振有词,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哦?我为何要要挟你?”
“既然不是要挟我,那沉香的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宫女,你来幽宫才几日,不见得是有什么情义吧。”
见他对一条人命如此轻描淡写,令我先前对他那一丝好感瞬间荡然无存,由此又想到世人所说幽人凶残、幽王暴虐,哥哥如此,弟弟岂是善类?
“久闻幽人凶残,今日看来,果然不负盛名。”
我对他嗤之以鼻。
“凶残?你可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么大一个幽宫,你以为想要在这里活下来是件容易的事吗?这个冰冷的魔窟,慈悲只能害死自己,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面色凝重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两只手背在身后,紧了又紧,微微侧面,恢复了一贯冷漠的口气,说了句:“你自己要当心。”便甩了袖子离去。
我怔怔地看着东方甫贤的背影,竟觉着有些凄凉。
看来沉香之死必定与他有关,可沉香是我身边的宫女,莫非与我也有关联?
想到这儿,心下猛地一惊。东方甫贤说的不无道理,这里本就是杀戮之地,我来此亦是复仇,残忍无处不在,这无缘由的慈悲或许有天会害了自己。
我又不禁想起了那日与雨滴夫人承诺之事,看来是时候找机会试探一下东方甫贤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寻机会接近幽王,同时还要让太王太后对我放心,一旦太王太后对我起了杀心,怕是一切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和鸣殿的花几乎是一夜之间落尽了。
夜色凉薄,我披衣而起,走到园子中间的亭子里坐下,见那月色如此动人,便让云夕取了琴来,弹起了那首《飞山问月》。
《飞山问月》是西虬最擅音律的乐圣——筠公所作,这首曲子是他临终前最后一曲,曲调幽婉繁复、美妙动人、如歌如诉。
筠公性情乖僻,很少开口说话,音律造诣之高,四海皆知。我父王在世之时,对筠公十分敬重,曾多次派人邀请他到宫中做客,皆被拒之门外。后来,父王微服出宫,体察民情,刚好路过筠公家门口,便亲自敲门拜访,谁知筠公仍不见客。翌日,父王便派人将我带到了筠公家门口,命我弹了一首曲子,没想到曲终之时,筠公竟亲自出来开门见了我。
从此,我便成了筠公唯一的弟子。
自入幽宫以来,我整日忧思过虑,处处惊心,可谓心下无一日宁静。叔父王再三叮嘱,幽宫内有我西虬内应,要我不可轻举妄动,只是来了这数日,为何至今仍未见到任何动静。
上次我怀疑左贤王,可左贤王在幽国地位如此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他王兄何其恭敬尊崇,况且他与太王太后如此亲近,他有何理由与外国通联呢?
总之,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若是这样守株待兔下去,大仇几时才能得报?等到白发苍苍,都未能动那幽王一根汗毛。
左手随心绪在第五弦上大幅进复。
正入神,忽然有萧声渐起。
那萧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神秘、低婉、苍茫却有力,穿透夜色,直抵我心上,丝毫不给我回神的余地,慢慢将我整个人彻底淹没在这茫茫夜色之中,无法自拔。
奏萧之人仿佛是在配合着我的琴声,一刚,一柔,配合的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怕是筠公活着,也要感叹,竟有人可以将他所作之曲衬托的如此完美。
手指在第七弦上缓缓收尾,那萧声竟也随之渐渐落去,曲终心未平。
到底是何人,仿佛与我有着浑然天成的默契。
我不禁又想起,从西虬来幽国的路上,那天夜里左贤王的萧声。莫非又是他?又觉着不像,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像。总之,今夜
的萧声与那晚的萧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可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碧空万里,天高云淡,阳光吻过眼睑,并不刺眼。我闭上眼睛,微微仰面,感受到那空气已凉如丝缎。
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再睁开眼,朱墙四合,令人错觉仿佛置身在一口深邃的枯井里,我便是那被困在井底之人。
仔细一看,方觉着似曾相识,与那日入宫经过的地方极为相似。待转过身来,身后又是那层层高筑的台阶。只是,这里少了等级森严的侍卫值守,眼前多出一处幽暗的池塘,那一簇簇睡莲粉白相映,开得甚美,旁边的假山石上有朱漆篆刻着“墨池”二字。
果真水深如墨,一阵风吹来,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移步到那石阶下,沿着那青石台阶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有如刀俎,心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离得近了,方瞧见一处高悬的牌匾,上头写着“福安阁”。
大扇的紫檀木门映入眼帘,抬眼瞧见那雕雀的图样,顿时心下一惊,莫非这里是幽王的寝殿?
糟糕,怎会到了这里?
在从西虬来幽宫的路上,专职教授幽宫礼规的姑姑,已宣读过宫规。妃嫔未经通传,擅自闯入王上私邸,会被重罚,轻者杖责四十,重者入冷宫思过数月。虽罪不至死,定是要严惩示人的。
如今正因我嫁入幽宫,才换来西虬与幽国一时休战,那日殿上幽王如此轻薄于我,显然对此桩联姻极为不满,加之太王太后这一层利害关系,怕是心中对我颇有芥蒂。
即使想要靠近幽王,此刻绝非良机。
我倒吸一口凉气,轻手轻脚转身欲走。
“可是赵二在外头?”
从身后的福安阁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洪厚,带着冷飕飕的威严。
我惊慌失措,双脚发软,匆忙拎着裙裾,拔腿就跑。谁知刚跑几步,一头撞上了迎面赶来的宦人赵二。为了不让他认出我来,我赶紧捂着脸,趁他不备,狠狠踢了他一脚。
“哎呦——可疼死我了!”
那赵二抱着受伤的腿疼的嗷嗷直叫。
“别跑!站住!你是哪里当值的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闯入王上寝殿。”
我顾不上别的了,头也不回地跑着。
“赵二!赵二!”
身后还能听到屋里那个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地催促着他。
“奴才在,奴才就在这儿呢,王上。”
所幸,四下里没碰着一个值守侍卫,那赵二此刻估计也顾不得寻我了。
一路头也不回拼命地跑,跑了老远,觉着无碍了,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蹲坐在一棵大梨树底下。
原来那里是幽王平日歇息的寝宫。
我早该想到才是,那刚好是在昭阳殿西南侧,是昭阳殿的偏殿,刚才福安阁里那个声音正是幽王东方甫尹。
真是好生惊险,幸好我反应得快,跑得及时,否则真是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怕不是又干了什么亏心事了?不然为何又躲在这里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被吓了一跳,原来是东方甫贤,冷嗖嗖的带着挑衅。真不愧是两兄弟,弟弟连说话的感觉都像极了哥哥。
“多管闲事,与你何干?”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要走,心下又觉着不甘。转过身来,扬起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他忽然不自在起来,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你一个女儿家,又贵为王妃,怎可盯着男子一直这样看,成何体统?”
见他有些语无伦次,我忍俊不禁,原来堂堂左贤王也有窘迫的时候。
“你怕我?”我故意逗他,语气充满戏谑。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不知所措起来,他甩了袖子,讥笑道:“怕你?你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为要何怕你?”
我盯着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继续逗他说:“既不怕我,为何脸红?”
谁知他果然上当,急忙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见他这般模样,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到肚子疼。
他这下才意识到是被我戏弄,又气又恼,用手指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转身要走。
我忽地想起来那晚我弹琴时,与我合奏的萧声,不由得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换了语气,温声试探道:“前几日,有天夜里,你可曾听到过琴声?”
他此刻已恢复如常,又换作冰冷淡漠的样子,面上闪过一丝疑惑,接着一副事不关己样子,冷冷道:“这凄凄寂寂的幽宫里头,夜晚有琴声是常有的事,不知王妃指的是什么?”
“就是前几天夜里,你可有用你随身携带的那只萧,与那琴声合奏过?”也不知怎地,我此刻显得十分迫切,想要确定那晚合奏之人到底是不是东方甫贤。
我追问道:“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也没隔多久,倘若那人是你,你定有印象。”
他眉头微蹙,十分狐疑,看样子好像真的不是他,可他那么擅于伪装,谁知他是不是故意装作不知。
“你到底是想问什么?”
“真的不是你吗?那晚我弹的曲子是《飞山问月》,谁知忽然萧声渐起,有人以萧为我琴声伴奏。这首曲子是我师父筠公遗作,几乎没有几人听过。可那人奏的极好,绝非普通,他一上来便能与我的音律融为一体。左贤王的萧声我是听过的,因此不知这幽宫里头,除了左贤王之外,还有谁有这般高超的技巧?”
我一时心切,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之词了,一股脑儿说出了我的疑问,十分迫切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像是听明白了,却是平静如常,怔怔地看了看我,接着淡淡道:“回王妃的话,我这几日受王兄重托,一直在宫外带兵操练,今日刚刚回宫,并不曾在宫中奏萧,也未曾听过你说的琴声。王妃若是要寻那奏萧之人,还是去别处问问,或许可以解惑。”
他说罢,转身便走。
不知为何我觉察到他神色暗了下来。
他刚走几步,又突然站住,也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我,冷冷道:“不如王妃今夜再弹一曲,或许那萧声还会再次出现,接着怕不出三日,王妃便可得知对方是谁,届时应有好事临门了。”
我听不出他此番话语何意,倒觉着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妨今夜再弹一曲,看那萧声是否还会出现。
可是那晚奏萧之人真的不是他吗?我心下竟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好像心里认定了是左贤王,又或许是我内心期待那个人是左贤王?
想到这儿,面上一阵灼热,我随即收敛了心绪,加快步伐,穿过“掬水园”,匆匆回到了和鸣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