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已是过了半月有余，晨光里的清河村临江而立，柳枝招展，飞絮飘扬，一时间百花缭乱。
江边的苏家小院如今已被村人围得团团转转，从众人的神色中，可以看见一种莫名的狂热。
苏家救下仙人的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在这个以往静谧，甚至有些一成不变的村子里漫然开来，席卷了这方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上至须发皆白的老叟，下至牙牙学语孩童，都抱着一丝对长生的向往，聚集而来。
因为对这乱世的恐惧，对仙道的期待，众人都抱着渺茫的希望，不感放手。
万一真的有仙根呢？万一真得谪仙青睐呢？
种种幻想，在俗世之中的凡人心间扎根，密密麻麻，之后长成了参天大树。原本空旷的的小院里，摆满了供奉饭食，野味飞禽，江河珍奇，琳琅满目，堆积如山。
红尘痴愿中的喧嚣嘈杂纤毫毕现……
江若愚终于采药归来，刚放下背篓，一旁迫不及待的江小临，便急乎乎的跑到跟前，不可思议叫道：“爷爷，爷爷，清欢家有仙人呢！前些天我和清欢见到一道蓝色从天而降，落到我们面前就变成了个神仙姐姐！”
看着孙儿坚信的神色，江若愚眼角微微一跳，之后摸着江小临的头道：“临儿啊，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呀！”
这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东荒人迹罕至，即便是求仙修道之人，亦不会主动出现在这东荒之地。
江小临见爷爷不信，连忙辩解道：“那大姐姐真的是神仙，她会飞，还拿出了很香很香的药丸，拿出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是香的。对了，大姐姐说她是从一个叫青城的地方来的！”
青城！这两个字好似挑动了什么，江若愚面上带着思忆，借着东面刚刚升起的晨曦光亮，望向身前的庙宇之中只见庙宇深处。
庙宇里供奉的不是先祖神位或是神祗塑像，而是两尊有些诡异的石像，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这是人族神祗。
那石像一男一女，皆是半人半蛇，男像目光深邃，面露沉思，像是智者正在思考；女像眼含慈爱，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沐春风。
而他们胸部以下的蛇身却是紧紧缠绕在一起，初看时分外诡异，而细看时又显得异常和谐，让人捉摸不透。
江若愚注视了许久，最终却是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拿起腰间挂着的酒葫，仰头，有些浑浊的酒水自葫口灌下。
不难看出，江若愚同青城，同这殿中石像，有着许多纠葛。
良久之后，老者才轻声对着面前的小童道：“或许真的是神仙吧！临儿啊，巫灵神像前的香火快要燃尽了，再去续上一柱吧！”
江小临回头一望，见着庙中神龛前的香果真快要燃尽，急忙跑到石像前，自侧面的桌上拿起一柱线香点燃，之后恭敬的插在石像前的炉鼎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幽静的殿宇中望着面前的石像，江小临慢慢的平静下来，不像之前那样激动，在这一刻，仙神也变得那么无关紧要。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晨光透过树枝与房门，投射在他的身上，在恍惚里，岁月斑驳，好似听见不知名的经幡在流转，英雄的史诗在传唱，一种安逸的感觉弥漫在心头。
这神龛前的香火，自江小临记事以来，便从未断过。以前是江若愚焚香祷告，等到他能焚香之后，便成了他的事。
庙宇供奉的是何神祗，姓甚名谁，江小临不知道，江若愚只是告诉他，这两尊石像乃是年代久远的巫灵！上古年间的人族，也是在他们的庇护下，才得以生存，世人应当珍惜而今得来不易的生活，铭记这些曾经庇护过人族的巫灵先贤。
江小临似懂非懂，只觉的爷爷故事中的巫灵伟大可敬，自己能为其焚香，是一种荣耀。可江小临却是不知，放眼整个天下，除了此处，却再也没有供奉巫灵的地方，而这立庙不过十余载的清河村无名庙宇，亦成了祖庙，成了巫灵最后一处祭奠之地，日日香火不歇……
江小临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走出供奉神龛的正殿，坐到正喝着酒的庙祝身旁的地上，仰起小脸，问道：“爷爷不去清欢家吗？这些天，村里好多人都过去了，说是若求得了机缘，也能成仙呢！”
庙祝摸着小童的脑袋，收起思绪笑道：“爷爷已经老啦，还去成了仙又能做什么呢？爷爷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长大，看着你和小清欢成亲，再给爷爷生个重孙抱，此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清欢……
听到爷爷提起心尖上的人儿，女孩的身影在眼前浮现，不知想到额什么，江小临把脑袋靠在江若愚的膝上，脸蛋红扑扑的，有些羞涩。
在他的世界里，只要和清欢在一起，不管是在何时，不管是在何地，他都会觉得幸福！
江小临仰起头，看着爷爷慈祥的面容，一股暖暖的感觉把一颗心填的满满的。
“爷爷不去清欢家了吗？”小童问道。
江若愚摸着小童的头道：“刚才路过，你苏伯父说那女子已经醒了，身体也没有大碍，爷爷也能偷个懒，不用再去咯！”
江小临欢呼一声道：“宁姐姐醒了呀！我得去看看！”
老者看着欢腾的孙儿，也是笑道：“看看可以，不过得早些回来！”
得了应允的江小临连忙自地上跳起，动作格外利索，匆匆回了一句，便像一只小兽，夺门而出，跑进晨光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江若愚看着孙儿远去的背影，回忆再次浮现，一时间竟然有些惆怅。仰头再饮上一口浊酒，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没有惊奇，没有向往，如同入定的老道，参佛的头陀。
最后似哭似笑的呢喃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仙？哈哈，不过是一群在红尘里争渡的俗人罢了！”
说完，又抬头狂饮。
幽幽庙宇前的老者狂饮着浊酒的身影，有几分淡泊，有几分萧瑟……
再说另外一头，当江小临兴高采烈地的跑到苏家小院之时，往日里的人潮已经散去，沿着柳枝编织的院墙缝隙望进，只见院中正坐着蒲姓白衣女仙，而在她身畔坐着的，正是已昏迷多时方才转醒的宁玉。两人正围坐在一起说着什么，还不时向的望几眼身后的屋子。
“清欢的资质真的是百年难遇！若不是这趟东荒之行，师妹你受伤被救，也不会遇见如此绝佳的修道根苗！”蒲瑶瑶说道。
宁玉感叹道：“是啊，也是这次福大命大，遇见了苏居士，不然怎么也不能等到师姐赶来！”
顿了顿又道：“真的要引渡清欢入门吗？”
蒲瑶瑶闻言轻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修道之人最重机缘，你此行差点性命不保，可也在生与死的边缘再进一步，洞察玄关，堪破紫府，算是真的踏上寻觅长生的路了。如此造化，都是因为苏居士机缘巧合的救下你，也是因此，清欢才能出现在我们的视线，既然有如此缘法，我等也合该引渡清欢进门！”
听完，宁玉轻道：“此次的东荒之行，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不瞒师姐，我现在都有些心有余悸，妖物的修为若是再强一分，我们便得天人永隔了，还谈什么突破境界，寻觅长生！”
蒲瑶瑶伸手拿起茶壶，为宁玉续上，轻道：“傻姑娘！修行那有一帆风顺的？有谁不是经历大难之后，洗尽铅华，这才能明悟本心，寻求天人大道的。”
宁玉渐渐舒展开来，笑着说道：“等清欢和我们一起回了落霞峰，怕是许多师姐师妹都要抢着做她的授业师姐吧！这小姑娘不仅长得可爱，性格也是古灵精怪，也能为山上添些生气！”
蒲瑶瑶点头道：“此次我们不仅捉住了逃出的妖物，还能带回去个可爱的小家伙，怕是落霞峰上又会热闹许久了！”
正当宁玉想要接话时，只见院门被推开，江小临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江面微风阵阵，垂柳跟着摇摆，带起了他的衣襟，也缭乱了他的心境。
江小临不敢相信传入耳朵的话。
清欢要离开这里了。
清欢要去青城了。
清欢她，不要江小临了……
小男孩呆呆的抬起头，望着院中坐着的两位女仙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有愤怒，有伤心，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轻轻的走到仙人身侧，鼓起勇气，问道：“清欢要跟仙人去成仙吗？”
“可她答应过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问完之后，也不待两人回答，又低声呢喃。
蒲瑶瑶看着面前的小童，伸手抚在小童的头顶，修道之人皆是过目不忘，她自然是记得江小临的，后来也听苏秀才说过，清欢同江小临早已定下的姻缘，叹了口气。
清欢资质出众，是修习仙道的上佳苗子，日后修习青城道法，在仙道路上必当大放光彩，而这江小临却是注定平凡，这一生都会困守在这东荒，或许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弹丸大小的扶余国。
一个是仙道路上的明珠，一个是红尘世中的泥尘，又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他们二人的道，不在一起，会渐行渐远，永远也没有交点……
心中有了答案，蒲瑶瑶轻声道：“是的！清欢今日便会同我们回青城，日后会成仙，更会长生不老，快意逍遥，小临你会支持她的，对吗！”
话语里，带着决绝。
说完，望着面前木讷小童，泛着泪花的双眸，蒲瑶瑶心中立刻有了几分悔意，暗道自己有些太过直白，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这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一旁的江小临本是饱含期望，以为自听先前是听错了，可在这一刻，一颗心，沉到谷底，有些慌神。
是的，清欢真的要走了，清欢真的要离开他了。
天地都静止了下来，一故孤独的味道掩面而袭，有些窒息。
明媚的清晨，微风扶动，又是乱了谁的心。
“小临！”刚出屋子的苏清欢笑着喊道。
江小临抬起头，只见清欢飞快的向他跑来；身后，苏父目光中带着歉意，看着他；苏母则是望着自家女儿的背影，满是怜爱与不舍。
“你知道吗？我要和蒲姐姐和宁姐姐去青城啦！可以学飞天的仙术，等我学会了，就能像蒲姐姐那样在天上飞了。到时候我带小临你一起，去到云里面，看它是不是像爹说的那么甜！”
清欢叽叽喳喳的对江小临说着，却是不知道，她这一去之后，她同江小临两人之间，有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不是距离的远近，不是眼界的高低，而是寿命的长短，而是仙与凡的差别……
天空中的凤凰，只会栖息在梧桐上，终究不会落在泥土里……
你可以不离开吗？
江小临几次都想说出来，只是在最后的关头，想起蒲瑶瑶说的话，每每要吐出的心声，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虽然小，可也听出了仙人话里的意思。
会支持吗？
他看着晨光里的清欢，问着自己。
会的！没有纠结，刹那间就有了答案，因为清欢值得更好的！
“嗯！我相信清欢，我相信清欢能飞得比天还要高……”江小临笑着，可眼底深处，却是有些落寞。
“蒲姐姐说天资聪颖的人，只要学习三年就能飞啦！小临你等着我，三年之后我就回来带着你飞到云里去！”清欢轻笑着，一身纱裙，明眸皓齿，带着些许微黄的发丝在被风带到唇边，落入了江小临的眼里，那么可爱，那么美丽，那么动人心魄。
“嗯！我等着，我等着三年之后，清欢带我飞到云里！”峰回路转，听到小人儿的三年之期，江小临顷刻间焕然如新，重重的点头。
一旁的蒲瑶瑶与宁玉早已等候多时，见着苏父苏母带着苏清欢出了房间，宁玉自苏母手中接过包袱，对着二人再次行了大礼：“宁玉多谢居士一家的救命之恩，只是身上尚有掌门法旨，不便再过多停留，这就得回山去了。请两位居士放心，宁玉在此以道心立誓，今后定护清欢周全！”
蒲瑶瑶也同苏父苏母告辞，之后右手间结了个剑诀，左手中的仙剑闻令出窍，在天空中盘旋一阵后，平躺着浮动在身侧，之后对着苏清欢伸出右手道：“来！清欢，蒲姐姐带你！”
清欢闻言，把手放到蒲瑶瑶的掌中，跟着踩在仙剑之上，之后探出个脑袋，对着江小临道：“小临，等着我哦！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去掏最高的那个鸟窝！”
江小临忍泪意，声音有些颤抖。
“我等着！等清欢回来就去！”
似乎想到了什么，江小临从颈上取下一块木牌，递到清欢手中。
“这是爷爷给我带的护身符，只要带着它，什么不好的东西都会离开的！”
小清欢轻轻的捧着，之后郑重的捏在手心，或许是被离别的氛围感染，也是梨花带雨的哭道：“爹！娘！小临！清欢走了！”
两抹蓝光随风而起，化作白日流星，破空而去。
“小临哥哥，糖葫芦可要留好呀……”余音犹在。
江小临再也憋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带着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等着！我等着清欢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