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树,遮盖了树林下的每一寸土地,叶子正在地里腐烂,让土地变得湿滑粘腻。男人皱起了眉头,显然不喜欢这种感觉。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惊呼,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小白的身体正在失去重心,半倾着身子即将倒下,所幸男人反应迅速,扶住了小白,这才没有摔倒。
一直在前方带路的小张也走到小白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扭到脚了吗?”
“没...没事,只是滑了一下。”小白回答完,也对着男人轻轻点头,“谢谢叔叔。”
“小心点。”男人轻轻拍了拍小白的头,温和地说道。
“小白,我扶着你。”小张笑着抓起了小白的手臂。
“小兄弟,这儿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走过。”
“平日里没事,山上的人很少下来,我们也很少上去。”小张本对男人没什么好感,刚才那一幕,让小张对男人态度有所缓和。不然,这种带着怀疑的问题,他是不屑回答的。
“这一段路全部都是这样的吗?”
“不是,没多远了,再走几步路就可以走石阶了。”
听到小张说有石阶路,小白心里有些高兴,觉得终于不用走这难走的路了,路难走还在其次,主要是林中密集的蚊虫太多了,他觉得身上各处都发起痒来。
这儿虫子真多,他这样想着。转头看向男人,发现他抿着嘴,显然也走得并不愉快。
“这儿就好走多了。”小张说道。
“这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吗?”男人问道。
“这是最快的路,走其他的还得绕过刚才的林子。”
眼前的石阶却让小白大感无奈,同样是用长条形的石块搭成的石阶,这儿的却是高低不同,宽窄不一,使用的石块规格各异,甚至连平整都谈不上。然而组成石阶的石块又非是天然的,因为上边有很明显的人工打磨痕迹。
男人走上前,看见第一级台阶上的凹陷处似有文字,他用脚扫开上边的落叶和沙土,字形略显,然而难以识别。他不由得好奇起来,蹲下身来,摸了上去,发现确有文字凹刻在石上,只是被泥土和沙石给填埋了,于是气运指尖,顺着略显的笔划缓缓划开。
“叔叔怎么对这一块石阶感兴趣了?”小张饶有兴趣地看着男人,走上前去。看见几个模糊的字样,“天...”
“天行有道,自在无碍。”男人读了出来。
“原来如此,叔叔干脆再弄弄,让字显出来。”
“小兄弟来摸摸看。”
小张听言,用手指刮了几下。“原来碎石已经压实在里边了,我挖不开,不过看叔叔的穿着,应该是习武之人,应该能弄开吧。”
“小兄弟有所不知,方才我已试过,发现这凹槽深可见底,常年的积压已经让碎石和凹槽融为一体,若冒然挖开,恐怕石阶也会被破坏。”
“原来如此。”小张点点头。
“要不...让我试试。”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白在旁轻声说道。
“小白你练过武!”小张惊讶地看着小白。
“嗯。”小白慢慢走上前,两人让开站在一旁。只见他用左手把画卷抱在怀里,右手对着石阶一拍,石阶表面的尘土尽皆散去。他仔细打量石阶的痕迹,突然提掌,立起掌心对着第一个字直砍下去,却在即将接触到石阶时收手,重复此举从左往右依次砍去,然后在最后一个字的边缘一挥,表层松动的碎石被尽数扫开,字迹显现了出来,但由于清理不彻底,字是能看见了,却看不出笔法。大概是连日以来未能好好休息,这一运功,让小白一时目眩,身子突然卸了力,欲要向后倒下,幸而身后有一只大手及时按住了他的后背,一股暖流从那手中传来,迅速贯通周天,在他身上行了一遍,才让他缓了过来。
“上面的字,真的跟叔叔说的一模一样,不过小白你这清理得太敷衍了,都没有清理干净。”小张并未意识到身旁的事,仍然笑着说道。
小白正待要回答,男人笑着说道:“小白好功夫,不过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他看出来小白的内力只是稍强于一般的武学世家子弟,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小白在内力的控制和运用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
“啊,我是觉得好玩。”小白挠了挠头。
“小张兄弟,你看小白怎么样,要不让山上的师父把他收了吧。”男人打趣地说道。
“这我可做不了主,虽然我不懂武功,不过小白一定很厉害。”小张笑着说。
小白被这么一夸,觉得脸上热热的,赶紧板起了脸,他不想让人看到他脸红。
“那走吧,我们这就上山去,注意跟着我。”小张带头走在前方,两人紧随其后。
小张拉着小白在台阶上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蹦来跳去,一路上嘻嘻哈哈,看起来轻松至极。
而男人只是直直地走了上去,反而越走越慢,落在后边。走了一会,他觉得周身气息阻塞,手脚如同绑上了铅块一样,竟难以再进一步,他的身体正在警告着他,也许下一步跨出,就要受到伤害。
小张察觉到男人掉了队,回头望见男人面上的表情,心中明了。于是他对着男人大声喊道:“叔叔你不能再走了。”
“我上山有很重要的事。”男人咬着牙说道。
“即使继续走下去会受伤?”
“如果必须如此的话。”
“小张哥,他是怎么了?”小白问道。
“因为他没有跟我们一起玩啊!”
男人听闻此言,想起一路上小白和小张蹦蹦跳跳的样子,不自主说出:“天行有道,自在无碍。”
小张点点头,说:“石阶上的文字我也是头一回知道,不过那确实是最大的提示了。”
“这儿的石阶看似杂乱,实则自有章法,高低斜平各有所用,无形中引导着人的气息。”
“叔叔很聪明,马上就明白了。”
“也许我可以脱离石阶,从一旁用轻功冲上去?”
“叔叔这就不聪明了,你仔细看看树下的都是些什么?”小张指着一旁的树说道。小白忍不住好奇,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由得惊呼出声。道旁树下,隐隐显出骨骸的形状。在土层的厚掩之下,未露出任何的白。所以不管是小白还是男人,都未注意到身旁的异常。男人掐起手指,正待要进行验证。小张虽不会武功,却从男人脸上的细微变化中猜测到他准备做的事。
“停下!”小张大声喝止男人。男人愣了,看着小张。
“这是为了叔叔好,叔叔先向后转一圈,然后垫一下脚。”男人看着小张脸上严肃的表情,明白他不是在戏弄自己。照着做了一遍,发现身上紊乱的气息重新通行起来,身上的沉重感瞬间消失殆尽。
“感谢小张兄弟。”男人向着小张笑了笑。
“你现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但是不可移动,你能做到的吧。”小张笑着说。
“简单。”只见男人气运指尖,轻轻往树下一指,泥土受击,纷纷扬起,待泥尘散落后,露出的尽是白森森的骷髅。他再把指尖一挑,翻开这些骷髅,发现底下的是更多的骷髅,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有多少。
“啊!”小白吓得惊呼出声,小张挡在他身前,捂住小白的眼睛,不让他再看。
“看来这不是一条路。”男人叹息道。
“那些都是第一代祖师爷的仇家,从石阶上来,尚有路可行,若是自作聪明走那边,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男人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这些人在石阶上无法行进,想着可以仗着轻功从一旁上山,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陷阱。看他们围绕着树的样子,似乎死前仍经过一番挣扎。在他们倒下的那一刻,躺在这众多的尸身中,大概会感觉恐惧和悲哀吧。尽管也曾亲手杀死过许多对手,男人仍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白似乎已经适应了路旁的恐怖景象,想到男人曾经帮助过自己,实在是不忍心让他遭到厄运,对着小张说道:“小张哥,要不我们帮帮他吧。”
“我看叔叔也不是坏人。”小张点点头,看向男人,“叔叔,你还记得方才我是怎么走这段路的吗?”
“记得。”
“那就不需要我下去接你了,你沿着路上来吧,切记上山前看到的那句话,这次可要跟好,这可不是在玩。”
男人依言,跟了上去。
三人很快走完了石阶,站在入口处,目之所见,皆不过是普通农宅,没有半点门派的样子。
“感觉怎样。”小张对着一旁的小白说道。
“这段路可真不短,但是我们走得好快,而且真的一点都不会累。”小白往山下望了望,吐了吐舌头。
“今天还是为了带你们上来,换做平时,我走得还要快,要比这个要快上好几倍。”
仿佛为了炫耀一般,小张叉着腰对着男人说:“叔叔觉得呢。”
“这条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恐怕是致命的。即使是识得道路,若是在行路途中不自觉地调动了内息,恐怕还要受严重内伤。”
“叔叔还是聪明的,我上次就带过一个这样的人,他不听讲,结果走着走着就昏倒了,我还得把他拖下山去。”
“这小张兄弟怎么像哄孩子一样,老说我聪明。”说罢,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他们发出的声响过大,还是那人碰巧路过,一个与小白差不多年纪的孩童正站在三人面前看着他们,身着短衣,背上背着一柄剑。那并不是寻常世家子弟所惯用的,专门用于孩童训练的短剑,也非更为轻巧的木剑,而是货真价实的,正常大小的铁剑,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也许是太沉太长了。
他彬彬有礼地对着眼前的陌生人作了揖,礼貌地说道:“欢迎两位客人。”接着向小张招招手,“小张哥,许久未见,不知这两位是?”
“叔叔说自己是程师傅的朋友,是来找程师傅的。而他是小白,他想让程师傅看看画。”
“请问两位是一起过来的吗?”
“不是。我们是在村子里碰到的。”男人说道。
“原来如此。”
他仔细地打量着小白,看小白一身脏兮兮的,还身着仆人衣服,脸上尽是尘土。再看小白的左手,此刻正抓着一卷画卷,想必小张所说的就是这个了。
“小白你好,我叫程文,你从哪来的呀?”他咧着嘴笑着说。
“我...我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了。”
“那你的家人呢?”
“不知道。”小白声音越来越小,随即低下了头。
“噢。”察觉到小白有意保持距离,他没有再问,转向男人,“那么请问叔叔贵姓。”
“我姓李。”
“嗯,李叔叔,父亲倒是经常提起一个李叔叔。”
“是吗,大概说的就是我了。”男人蹲下身子,笑着说道。
“都随我来吧。”说罢,他转过身子,在前方带路。
“小程,你平时练剑都是用这把的吗?”男人跟在旁边,问道。
“嗯,我也是刚刚训练完,听到这儿有声音就过来了。”
“了不起,这剑很沉吧。”
“是啊,又重又不好拿,我跟父亲说过要给我换一把,但是他不肯。”
“这是为何?”
“他说如果用那种小的,一旦适应了,以后长大了就用不好剑了。”
“这是哪里的话。”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是,他明明是懒得给我做一把新的!”程文摸了摸身后剑柄。
“不过啊,你背着的这一把其实是很厉害的剑。”
“真的吗?”程文听到这句话,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
小白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他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只见四五间农宅围着一间较大的屋子,屋子如同小型庙宇的主殿一般,屋前左侧有一石头,刻有“静虚堂”三字,笔势游走如龙,甚是潇洒。他越看越是别扭,想了想,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屋子和他一路上看见的农宅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边没有烟囱。看来厨房另在他处,不过这也是合理的,再结合入口石阶的障碍设置,表明此地属于一个派系所有。他抬头,看见更高处的林中似乎有一片空地,虽然目前没有看到通路,但应该是有上去的路。
“要找到那条路。”小白这么想着。一路逃亡让他习惯性地规划起了自己的路线,他实在没有信心沿着原路下山,那段路未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男人想的却是,“能想出这种名字,写出这样字的人,为何会有这么多仇家。”
“就是这儿了。三位请入内等待,我去通知父亲。”程文将他们带到厅堂内,便往后边走去。
“嗯,这屋除了大门,还有后边的路。”小白仍在观察着所有可行的路线,悄悄地解开了缠画的缎带,然后再把画用缎带绑在腰带上。
“小白,别担心,程师傅人很好的。”小张看出了他的不安,安抚道。
“嗯,谢谢小张哥。”
“我去泡茶,你们先坐会。”
“咦?小兄弟很熟悉这里。”男人惊讶道。
“以前小时候经常上来玩,这儿我确实很熟。”
“小张哥,我跟你去。”
“好。”小张认为小白是害怕单独和男人呆在厅堂,笑着拉起他的手,一同往后边走去。事实上,小白只是希望找到他所设想的那一条路。他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因为小张带他去的地方是厨房,而那条上山路的入口就在一侧。
进了厨房,他发现这厨房实在是不比自家的小,除开寻常的灶台和临时放置柴木的地方外,在灶台对面还有好几排架子,上边整齐地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陶罐。
“找到了,果然还是这个位置!”小张取下其中一个罐子,放在一边的台上,再取出茶具置于盆中。
“那些罐子里的都是茶叶吗?”
“那一层是,其他的听说是药材,毕竟是练武之人嘛。对了,你会用水井吗?”
“会。”
小张从灶台上拿过一个水壶递给小白,说:“就在厨房后边,你帮我打一壶过来,我起个火,要煮水。”
小白很快把水打了回来,两人相互协助弄好了茶,用盆子端了回去。来到静虚殿,只见程文站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边,那中年人慈眉善目,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传闻中的得道高僧一般。中年人坐在屋中首座位置,男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人有说有笑,看来相谈甚欢。
“家父交代我向程师傅问好。”小张对着首座的中年人作揖,看来正是程笑佛。
“你父亲近来身体如何啊?”程笑佛笑着问道。
“托您老人家的福,一切安好。”
“好好好。”程笑佛抚着长须,虽然在跟小张对话,但他的目光从刚才起就未离开小白。
“小白,你的事我已经跟老程说了,你拿过来看看吧。”男人招手示意道。
小白从腰间取下画卷,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慢慢地可以看见画卷的内容,是山峰,是山腰,每展开一寸,程笑佛的脸色便凝重几分。
“这画你从哪得来的?”程笑佛收起满脸笑容,紧紧地盯着他。
周遭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小白不敢挪动一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冒出。
“这...老程你对这孩子。”
“老李,这画是我年少时赠予一知己的,我知道他不会随意把画转交给任何人。画出现在此处,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我问你,你姓什么?”
“我...我叫小白。”小白颤巍巍地答着。
“我问你姓什么!”程笑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双目逼视小白。且不说带他们上来的小张,就连程武也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
“赵。”小白吓得不轻,不敢隐瞒。
程文不忍,拉了拉程笑佛,然后又走到小白身旁小声安慰道。
男人干咳一声,说道:“老程你这是干什么。”
程笑佛听到那个姓氏后,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看见面前被吓得不轻的小白,有些过意不去,苦笑道:“唔,我失态了,你手里的那幅画,是我画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齐齐看向他。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轻轻递到小白面前。小白认得该玉佩曾是家中藏物,旧物再次触动他的心弦,让他想起了家人,想起了自己不知命运如何的家族,眼泪止不住的下落,终于忍不住地大哭起来。众人没有打扰他,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悲伤。过了一小会,程笑佛见他情绪慢慢安稳下来,上前摸着他的头,说道:“没事的,你就留在这里,有我保护你,谁也不能动你一根头发。”
屋檐边上,传来燕子的声音,大概是燕子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