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的房间内,商人正在看着手中的画作,画的是附近那座山的景色,画中大片留白手法倒也不算罕见,浓淡粗细也并不特别,唯有线条变化不同于凡俗,似有连绵不尽的力量深藏其中。在他身前的桌上,是小二端来的餐盘,餐盘上的碗里还残留些许未喝尽的白粥。前几天他花了五两白银从一个少年手里买下这副画作,只是因为这幅画作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商人走出客栈,看见旁边有个老妇正在卖水果,顺手买了一些,随口问道:“大姐,那个卖画的年轻人今日怎么没来?”
“你说程武啊,他不是卖画的,他是附近山上学武的,偶尔也会下山来买些东西...”这时有人走到摊前,看起了水果,老妇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人身上,招呼道,“看一看,又甜又新鲜的水果,买些回去尝尝吧。”他不好再问,只能离开。
画上有些东西实在是太过于相似了,他怀疑那位故人就在此处。他手头正有一件烦恼的事,而那位故人,是解决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他沉思了一会,出门把小二给叫了上来。店里客人并不多,小二听到呼唤,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门前。
“客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小二弯着腰,搓着手,满脸堆笑。
那商人什么也没说,手里握了好些铜钱,递给小二。小二略一迟疑,还是接过了铜钱。
接过铜钱的小二小心翼翼地问:“客官,您真客气,不知客官有什么需要我去办的?”
“我前些日子跟你们这一个年轻人买了画,他的画我还挺喜欢的,卖菜的大娘跟我说他叫程武,是你们这山上的,我想请你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再卖我一幅。”
“哦,这简单,程武我认识,不知客官啥时候要画?”
“不急,你让他明晚把画给我带过来即可。”商人见小二答应了,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我这人喜欢听听各地的趣事,不知你可否给我讲讲这附近的来历?”
小二听言,笑着说:“我们这就一穷村庄,哪有什么故事。”
“那座山呢,既然山里的弟子都能画出那么好的画,想必那师父肯定大有来头吧?”
那小二干咳一声,说:“那师父是什么人,我们还真不知道,但是那座山的来历,我倒是知道一些。”
“愿闻其详。”
“好,那座山原先是一些樵夫的居所,一直做着安生本分的生意,直到有一天,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道士,在那附近住下,这一住倒苦了那些樵夫了。”
“噢?那道士欺压樵夫吗。”
“那倒没有,就是他的仇家实在是太多了,也不知道那些人都从哪来的,天天跑上去寻衅挑事。”小二吞了下口水:“你也知道,那些江湖人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结下的仇怨那是一个比一个多。这不,跑来寻仇的,反而碰上了自己仇人,这一闹,更是不可开交。而且我听说啊,那些樵夫每天早上打开门,看见的不是死尸,就是断胳膊断腿的,还有那些没死透的咿咿呀呀地叫。更糟糕的是,这些人一个个平日里自称大侠,把自己吹的多有能耐,到这关键时刻,却都躲着藏着,总想着别人先动手,自己多占点好处,倒把樵夫的屋子都给霸占了,好不容易屯的粮也被那些人给吃了。这一来二去,山上就住不得了。”
“他们找到那道士了吗?”
“找着了。樵夫被这么一闹,都跑了,那人就藏不住了。说起来,那个人真是一位好汉,愣是一夜之间把山上的人全给杀光了,那地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还不怨气冲天,再加上有个活阎王在山上,谁敢上去啊,久而久之,那座山就全归他了。之后那人也收了好几个弟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弟子大多没了踪迹,怕是有些邪门。”小二闭上了嘴,四周张望,仿佛自己这会就在那山上。
“不过,这个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小二干咳一声,不再往下说。
“给小二哥买点茶水润润喉。”那商人会意,掏出一贯铜钱,递给小二。小二眼睛都放了光,伸出双手接过,把铜钱往兜里塞。
“现在山上都有什么人?”商人看着小二收好了铜钱,接着问道。
“山上只有三个人,当师父的很少下来,不知是什么来头,叫做李剑声。还有两个徒弟,大的叫程文,小的叫程武,他俩倒是经常有下山。听说这一代如此冷清,是因为那师父的特别严厉,一般的人他都看不上眼,来拜师的,一个都没留下。”
“一个都没留下?那这两个徒弟呢。”
“程文是上一代掌门的儿子,至于程武,他是被李师傅从我们这碰到带上去的。听他们说,这小的手脚不干净,是被人赶到这儿的。但我不信,他这人热心地很,又肯帮忙,以前还帮村子把路过的流氓给赶了出去,怎么也不像是会干那些事的人。”
“嗯,程武不似那样的人。不知这代师父又是什么来头?”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他并非本地人士,和上代祖师也无师承关系。据说他原本上山之前,武功就不比上代师父差,两人年龄也相差无几。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哦?是什么事。”
“李师傅来了没多久,上一代的师父就偷偷摸摸跑掉了,他跑的那天夜里,我刚好觉得冷,起来关窗的时候恰好看到有人离村,当时他也走得远了,只看见背影。”
“那你是如何知道那人就是他呢?”
“我原来也不确定,后来见那上一代师父很久未有声息,大伙都觉得奇怪,去问那两个徒弟,这才知道那师父离开的事。再比对他离去的时日,便知当日看见的正是上代师父。”
“一个突然上山的师父,的确非常有嫌疑。接下来,只要能确认画是程武所作,且也有我要的东西,就能确定他就在此处了。”商人在心中盘算着,暗暗下了决定。
“小二哥,谢谢你了,故事很精彩。”说罢,准备往衣袋掏些钱出来。
小二却摆手说道:“客官,够了够了。”
“这...”商人依旧掏出了钱,然而小二坚决不收,让商人不禁有些惊讶。
“我小二是个知足的人,再说这村头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先前的那些也够我用一段时日了。至于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会给您办好,还需要我跟他说什么吗?”
“通知到就行了。”
“好的,没啥事我就先出去了,这碗我帮您收了。”看到商人点头,小二取过餐盘,离开了房间。
“嗯,今日无事,到处走走。”商人自言自语道。
商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回。只觉得心头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不只是绿树红花,不只是清风鸟语,而是这儿的生活状态,没有任何官僚气息,人们很容易就满足,也没有任何崇高的念头。一切都是最自在的状态,一切都是最本真的表达。吃的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不多但也够了,也不难吃。穿的的不过是粗布单衣,虽没有穿在自己身上,但是看他们的仪态,大概衣服穿着还算舒适。自己身上穿着的商人服饰,虽不算锦衣华服,但即便出入官府富贵人家也不至于降了格局,一路上走来,却没有哪怕任何一个人对他的衣服展露过羡慕的目光,好像他身上穿的是和他们一样的粗布衣裳。
“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平凡村落。”他这么想着。
他去过不少村子,那些村民看见他时,眼中所露出的目光,总如贪婪的豹狼。对比起来,眼前人们温和的眼神,让他反而感觉不真实了。他边走边思索,然后轻轻摇头,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了。来了这么一个让人舒服的好地方,应该让自己放松一些才是。
继续往前走,走过热闹的街市,对这景象他倒不惊奇。事先调查过的情报表明这儿人口其实并不太多,但是周围村落的人都喜欢来这儿的市场。当时他看到这条情报,觉得有些好奇。他来了之后就完全明白了,想必这儿的秤砣更准,价格更实际,人更好说话。换做是他,也愿意多来这儿。
转过一角,隐隐听见孩童的欢笑声。他深知理解一个地方的最好方法就是去观察当地的孩子。于是他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结果看到了一个他想不到会遇见的人。那人似乎还没有发现商人,于是他也不出声,只在后边静静观察着。
那人背对着这边,正在地上分着铜钱,给围着他的孩子们派发。这些小孩兴高采烈地接过铜钱,围着他就像鸟儿一般,活蹦乱跳的,他们的目光清澈,丝毫不受面前铜钱影响。可以相信,即使铜钱堆在地上无人看管,他们也不会擅自据为己有。只听那人对着孩子们说:“来,我们来平分,每个人都一样,不要拿多,拿到了就去买糖,买菜也可以,也可以送给你们的朋友。”
很快,他把地上的铜钱都分完了,才发现有一个孩子在望着别处,他摸摸孩子的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个陌生的叔叔在看着我们。”小孩用手指着商人的所在。
那人回过头看见了商人,微笑着冲商人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对着身边的小孩说:“好,你们都去玩吧。”小孩们齐呼一声,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商人看见孩子们走了,才来到这人的面前。
“小...唔,这位兄台。打扰你们了,实在是过意不去。”商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看着他的神态,看着他不同于在
客栈时的那种挺直的背脊,喊对方“小二”总觉得不妥。
小二看着商人面上的表情,立刻察觉到了商人的犹豫,于是他笑着对着商人说道:“我姓张,刚才我家那孩子太无理了,你别放心上。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姓郑,做书画生意的。”那商人笑着说道。
“如不嫌弃,我叫你郑大哥吧。”
“这样很好。话说,你现在的样子可和客栈时大不一样。”
“那个是工作嘛,任谁做那种工作,都会忍不住变成那个样子。”
商人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道:“确实是这个理。话说你把钱都分给孩子们了,不留着自己使用吗。”
“哎,留了留了,留了点给我媳妇。再说,就我们这村,钱再多也用不上,不如都给他们,让他们花出去。大伙得了钱,高兴,也会想着添些酒菜,到时候钱还不是要回来客栈。”
“噢,这听起来很有趣,钱又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虽然说我们这儿只有一家客栈,但是来住的人并不多。平日里我们就是靠卖些酒菜来营生。不是我自夸,我们店的饭菜在村子里可是公认的好。所以村子里有哪家人想要添菜了,或者家有喜事了,都会来吃我们的饭菜。”
“那想必你们是请了厉害的大厨了。”
“那没有,我们的饭菜向来都是自己做的,现在厨房里掌厨的是我媳妇。那前台管帐的是我父亲,平日里客人不多,还算招呼得过来,忙的时候把我孩儿叫来帮忙也够了。”
“真好。”
“不知郑大哥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打算周围转转,这儿空气好,风景又美,难得来一趟,当然得好好赏玩赏玩。”
“郑大哥可以去东边的林子转转,那儿的景色还不错,我这会得上山去通知程武那小子,晚些还得回店里帮忙,暂且失陪了。”说罢,冲着郑画商做了揖,离开了。
郑画商也爱林子,听了小二所说,自然愿去,于是便穿过街市,来到了张小二所说的那片林子,映入眼帘的皆是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旁还有一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小溪。他来到小溪的边上,捧起清澈的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的凉意驱散了酷暑的炎热。他沿着小溪走了一会,然后回到林中,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从林子里吹来了一阵风,风儿轻巧优雅,是夏日早晨的精灵。大概是这儿的风太过清净,这儿的枝叶太过于浓密,这儿的氛围太过于祥和。不一会,就打起了盹。
同一时刻在另一边,张小二已经来到了山上。想着既然上来了,还是跟李师傅问声好,不过为了避免忘了正事,也因为程武住的地方离入口较近,他先去了程武的屋子,程武正好就在屋子里边。张小二把郑画商要买画的事跟程武说了。
程武听了,脸上却露出尴尬的神情,扭头看着墙上,说道:“谢谢张大哥特地上来一趟,只是...”
张小二听到他话语中带着犹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壁,不由得发了愣。一笔成画也无不可,然而超出画纸的画,又该如何处置呢。总不能连同墙面一同取下吧,但是光凭纸上的却又是不完整的。张小二想了一下,说道:“虽然如此,但我觉得你还是带去给他瞧瞧吧,既然他有意向你寻画,说不定也会喜欢这幅。”
“这...好吧,我听张大哥的。”程武答应了。两人闲谈了一会,张小二便离开了。
这儿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也不迟疑,直接往李师傅的住处走去。
“是小张,好久不见了,老张近来身体可好?”李剑声微笑着说道。
“承您关照,家父身子骨还算硬朗,精神也不错。”
“啊,那就好,村子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啥事,就是最近来了一位客人。”
“哦?”
张小二将画商的情形一一告知李剑声。李剑声听言,陷入沉思。看着李剑声思索的样子,张小二不好打扰,便告辞离开了。
“无故对程武的画以及这座山产生兴趣,会是何人?”李剑声想着张小二所说的话,也觉得有些奇怪,当下决定亲自前往一探,于是展动身形,飘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