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日子,没有喋喋不休地毯式的絮叨,没有毫无预兆俯冲式的大嘴巴,真是想想都舒坦。但初次离家的清浅愁绪总还是要装出来一点点才行,“风紧、扯乎”的动作绝不能有,“扬长而去”也不合时令。本想弄几滴眼泪试试,无奈这点水分怎么都不肯夺眶而出。
终于盼到火车启动,赵致远做了个深呼吸后现出原形。
对面铺上的话痨忒烦人,他比赵致远更亢奋,亮着大嗓门东拉西扯似乎已经成了他维持新陈代谢不可或缺的元素。逮住人,无论男女老幼,无缝链接的话题无差别轰炸,从旅行者1号,到掏鸟摸鱼斗蛐蛐,只要他开口,别人甭想插上话,途中不下十次把鸡胸脯擂得“咚咚”作响自称“大百科全书”。
“大百科全书”自然也没放过赵致远,头摇尾巴晃满脸自来熟地凑到近前,两人一搭话,居然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赵致远祈祷:千万别再是同一间宿舍,不然,岂不跟住在蛤蟆坑里一样要没晌没夜地听他咕呱乱叫。
互通名姓,赵致远才知道他也有个正常人的名字:刘林。
刘林的不识进退,神仙见了也头疼。不管对方搭腔与否,他都能自己铺垫完上句自己再衔接下句:“赵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没等赵致远回应,刘林便双扇门、单扇开、自己破闷儿自己猜:“先说坏的吧,来之前,我扫听清楚了,咱们学校,和尚学校,不咧悬地跟你说,一整天见不到个女同学不算稀奇,乍一听,我的个亲娘唉,四年就这么过?受得了受不了这个?我差一点调头回去补习……”
赵致远微微有了点想笑的意思。
他就像《海那边》里的Paul一样,自己有,不惦记别的娘们儿。但他突然对刘林后面的消息有了一丝好奇。
刘林故作神秘地把头向前探了探:“不过,很快,我又听到一个好消息,可解此围……”
赵致远在想,见到月明后,第一句该说什么?是冲过去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是慢慢走到近前去牵她的手?分别太久,曾经自然而然的事,都变得不那么自然了。
对面的话唠并非一无是处,原本紧绷的心,被他叨咕叨、叨咕叨没完没了地瞎白话,竟然渐渐放松下来。
这就是南方的八月,一呼一吸像进了四面蒸笼的包子铺,初来乍到的赵致远,还需要时间去适应。
刘林嘴勤手也勤,遇到他认为过得去的女生,无论全程同行的、阶段同行的,需要帮忙或不需要帮忙的,他都会“仗义”援手。赵致远闲置的半膀子力气,也被他有借无还地卖给了“红颜”。
若非处处留情,何来处处播种?这是刘林可作为墓志铭的座右铭。
迎新生的阵营,只有师兄,没有师姐,尽管刘林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清一色的局面,还是满具杀伤力。
新生阵营,只见师弟,不见师妹,清一色的反作用力也不小。
师兄们苦熬了几天越熬越泄气,新人旧人大眼瞪小眼,互相都是越瞅越别扭!
一路跋涉找到宿舍——还真是同一间,“哈哈,赵兄,怎么样?这叫缘分!”
缘你姥姥个粪,赵致远心想。
八张床铺陆续占满,刘林提议:英雄排座次。
大哥鲁冠泰,一脸木讷,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左眼镜片带着外力生成的“平面直角坐标系”,几天下来不见他换过衣服,腋下总夹着专业课本和乒乓球拍,但他是个打蹭球的,从来不买球。软包“哈德门”是他吃饭后、睡觉前必需的粮草,总感觉他烟盒里只剩最后一支,但他总是能在你不知不觉中再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所以,你永远猜不中他到底还剩多少香烟。
二哥叶伟庭,这哥们儿很帅,浓眉大眼,憨厚而亲和,有点像香港明星黄日华,在他的影响下,纯正的粤语正悄无声息地向宿舍每个角落普及,而一口糟烂的普通话则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弹劾的焦点。他是讨女生喜欢的那种类型,就在不久前,一个漂亮女生拒绝了刘林的殷勤后,转而向他求帮助,着实让众兄弟羡慕不已。
三哥柳迎春,细腰乍背,不苟言笑。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总能听到箱包里面叮当滥响,在没有安检的年代,这些“凶器”顺利通过车站闸口被带到学校。每天晚上十点熄灯,他九点半就像块木板一样平镶到床上,眼望天花,平静呼吸。一本飞了边的小册子被压到枕头下,时常拿出来翻上几眼,封面上的人同样细腰乍背,上身赤裸,下身黑裤黑鞋白袜,旁边是竖版瘦金体的三个大字“截拳道”。
四哥赖子容,别人打牌下棋,他是好观众,从不指手划脚乱支招,别人聊天,他是好听众,从不妄加评论或褒贬。从不组织任何集体活动,也从不拒绝任何集体活动,听黄段子的时候最认真,却从来不讲。
五哥谭宇,矮胖子,单从外观上看,人如其名,“痰盂”。接触久了才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人人见了都要啐上一口的“痰盂”,而是暖男。据他自己讲,高中毕业后聚餐,有个女同学喝醉了,他好心去冲豆奶帮她解酒,却被朦胧中的女生误以为他在下药而挨了一巴掌,隔天,女生清醒后约他吃饭道歉,他便在升学前的暑假收获了爱情。
后面两个,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都是在傍晚,结果刘林的剪刀,不敌陈琛的石头位列最末。陈琛是养蜂高手,儿时不慎惹恼了蜂群而惨遭围攻,不知哪个遭天杀的蜜蜂缺了大德,“稳准狠”仨字一个不落,钉到屁股上,险些钉出个“十环”,老人说,牙膏可以缓解疼痛并阻止蜂群追杀,于是,他成了宿舍已知的“入口”和“出口”用同种“处方”的第一人,同一管牙膏既刷牙又擦屁股的日子持续了两天,在“入口”是清洁剂,在“出口”是解药。
“我有一个好消息可解此围……”刘林又把在车上跟赵致远说过的“工院自古无娇娥”的话题向大伙复述一遍,然后,晃晃悠悠来到鲁冠泰床边,伸出两根手指:“大哥,赏支‘哈德门’抽呗?”
鲁冠泰把烟递给他,刘林自己点着,深深嘬了一口:“今年呐,咱们工院,和旁边的师范学院……”他向窗外一指,所有人沿着他手的方向,或转头或探头,“合并了,统称K大,师院向来美女如云,你们啊,当然也包括我,算是赶上啦。”
柳迎春平躺在床上,不枕枕头,眼望天蓬:“合不合对你来说意义不大,不合,也挡不住你过去扫荡。”
“不一样啊三哥……”刘林从鲁冠泰床边窜到柳迎春床边,“合了,交集才多,要不然,没有集体项目,各玩各的,我这一身能耐,光展示给你们几个爷们儿看,那真叫裤裆里刷油漆——我图(涂)个毛啊?”
“什么能耐,说来听听!”柳迎春虽然跟他搭话,眼睛却始终望着房梁。
“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我是样样……”
“稀松!”赵致远接了他两个字。
“精……通…….”他拉着长声,“要没个让我表现的对像,这身武功就荒废了不是?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一大美妞,应该是师院那边的新生,前突后翘细高挑,黑红方格短衫,黑短裙白丝袜,啧啧啧,漂……亮!各位兄长,有认识的没有?要是没有,我先签个到,我的了啊!这几天我就打算过去扫听扫听,等我捷报!”他眉飞色舞搅拌着猥琐的笑,仿佛得手了一样。
赵致远心中暗忖:什么呀?这就你的啦?你也真算是不要脸界的翘楚。
刘林并没夸张,那女生赵致远见到了,马尾辫束得老高,确实如他所说,漂亮!
相当一部分人,在大学期间,会有个和学业有成并行的愿望——收获爱情。尽管不计其数的师兄师姐像轮番放电影一样,讲述着大学爱情的结局,是怎样怎样的血流成河,却仍无法阻止后来人不避刀枪、前赴后继,似乎“散伙”两个字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也有那么一群人,自带天然的冷静,或全程不靠近这片雷区,或早已把结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抱着何必认真的态度相遇和分手。
毕业季的爱情,总有太多悲凉!
但是,刚踏入这片青青世界的年轻人,基本不会去理四年后的那段“晓来谁染霜林醉”,于是,无数个在若干年后浮现于眼帘或冰封在心底的绚烂回忆,就此拉开序幕!
一声长哨,宣布当天军训收队。
晚饭不见了刘林,他懒得打招呼,大家也懒得找他。半小时后,刘林扯着破锣嗓子跑回宿舍:“真不是一个级别呀哥哥们,咱们这边的迎新活动,就集合起来念了篇致辞,跟他妈参加追悼会似的,再看看师院那边,有歌有舞有才艺,有声有色有表情,哎我说,有不累的没?踩踩盘子去……”
全宿舍只剩他精神头足,其余的或躺或卧,没一个竖着的。
“我从天堂到炼狱地回来报信,你们居然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刘林拽赵致远,“走,去看看热闹。”
赵致远此刻只盼军训快结束,好抽个时间去上海,随口搪塞着不去。
刘林转身又去拉柳迎春:“三哥,这身铁布衫横链的腱子肉能让军训撂倒,我瞧你不起呀!”
柳迎春听完倒是正中下怀,一个鹞子翻身干净利落,穿好衣服,来拽赵致远:“六子,一起去。”
“就是啊,三哥都发话了。”刘林用手拂了下赵致远见棱见角的被子,说道:“抠得再方正、叠得再齐整,还是一个人盖,多没劲!”说完,又去拽叶伟庭。
师院社团部正组织漫画展,四排桌子从大门口沿甬路向校园内延深了数十米,题材各异的作品着实让人忍俊不禁,艺术系同学的书法和绘画单成一行,一位韩姓高手的《兰亭序》已足可以假乱真。
“你看那个!”叶伟庭手指着一幅四格漫画叫赵致远。
“《如梦令》。”赵致远边看边念:“昨夜饮酒过度,误入密林深处,呕吐呕吐,惊起鸳鸯无数!哈哈……”
画法夸张而不失搞笑,醉酒人的尴尬、“鸳鸯”的恐惧,被放大到可以喷饭。落款是“小师妹”。
“画得真不错!”
“同学,过来签个名吧,我们的漫画主题是倡导绿色环保,共建美丽校园。”几位身形飘逸的女生不断招呼着过往的参观者。
赵致远的字,用冷月明的话讲:拿老虎钳子都掰不正。所以,他是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动笔的。
一个女生从桌子后绕出来,挽住叶伟庭:“签一个吧。”
叶伟庭顺着女生的力道走到桌子前,写了一笔,没写出来。女生接过签字笔,在废纸上画了几下,也没画出来,转头向不远处另个展台喊道:“萌萌,我这水笔风干了,你那还有没有?”
“有,等我找给你。”叫“萌萌”的女生答道。
“就是她,就是她!”刘林像见到宝贝似的指给柳迎春看。
萌萌一路小跑过来把笔递给叶伟庭,叶伟庭则行云流水般签上自己的名字。
“对了,我还没签呢!”萌萌笑着对旁边的女生说道,然后在叶伟庭名字后面,书下隽秀飘逸的两个字——叶萌。
“谢谢!”叶萌秋水般的明眸望着叶伟庭说道。
“谢谢!”叶伟庭居然稀里糊涂地也跟着说了声,然后挠挠头,还以一笑。
刘林抻长了脖子,恨不能把腰椎、骶椎、尾椎都卸下来安到颈椎上,他居然自作多情地认为,叶萌的名字是写给我刘大公子看的。
又往前行一段路,到了人口密集区。“同学们,同学们,小师妹现场作画,只要你给出一个主题,四个具体内容,我们小师妹现场绘一幅四格漫画,作品完成,你可以带到甬路那边参展,也可以拿回去留作纪念,如果既想参展又想留作纪念呢,前行一百米是复印社,能塑封,有没有来一试身手的?”
“这就是刚才那幅《如梦令》的作者吧?”赵致远问。
“应该是!”叶伟庭答。
“哎,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小子,到你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柳迎春用话敲打刘林。
“知我者,三哥也。”刘林双手搭着赵致远和叶伟庭肩膀:“哥哥们慢行,待小弟艺压群雄!”
“人家是让你出题,又不是让你答题,你压哪门子雄?”
“出题也得有水平啊,我以绝句一首,填她的四格漫画,如何?”
“来来来,别光说不练!”
赵致远、叶伟庭、柳迎春随刘林挤进人群。
桌案后面,一个清秀的女生刚刚完成一幅作品交给旁边的助手,看到刘林,礼貌地送上个明媚的笑容:“你好。”
刘林右手托着左肘,左手姆指和食指支着下巴:“初次见面,还是要有个称呼吧,既然你自称‘小师妹’,那我讨个大,叫我‘刘师兄’吧。”
那女生抿了抿嘴:“好吧,刘师兄,出个什么题目呢?”
刘林故作沉思:“既是画展,自然少不得青波碧草、枫红雪白。”
“刘师兄要给我几分颜色看看?”小师妹问。
“不敢!”
“那要我画些什么呢?”
“红乃七色之首,我就以‘红’为题。”
“嗯!”小师妹拿起旁边的笔和便笺,问道:“第一格内容?”
“第一格……红霞漫漫映红莲。”
“嗯,第二格?”
“潋滟秋波悦红颜。”
小师妹莞尔,“三格、四格?”
“红烛明灭红绡帐,慢挑红罗醉无言。”
哎呀,你大爷的,吓得赵致远和柳迎春一缩脖子,急忙转头挤出人群。
“这王八蛋调戏民女。”柳迎春说
“快跑!”赵致远说。
叶伟庭反应稍有延迟,刘林洋洋自得地转头问道:“怎么样,二哥?”
叶伟庭心中暗骂:你他妈的这个时候叫我“二哥”,明显是把我也往水里拉。他没敢搭话,直接一百八十度向后转,钻出人群追赵致远和柳迎春去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颠颠颠地从赵致远面前跑过,赵致远瞧着眼熟,疾步上前抓住她:“蚪蚪?”
蚪蚪回头,果然是她:“赵致远?你也考这来啦?”
见到小蛤蟆骨朵,赵致远很是高兴:“不,我在那边工院。”
蚪蚪边揉胳膊边埋怨:“用那么大劲儿,不怕抓错了人家骂你?”
“怎么可能,别人都是白白净净的。”
“什么意思你?”蚪蚪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刚才出门的时候,我也擦了好多‘白白’的呀!”
“看出来了,像蝌蚪上霜了一样!”赵致远以调侃的方式表示认同,“你在哪个系?”
“化学!”
“嗯,不错,可以免费漂白!”
“你再说……我告诉婉萍姐修理你!”
“齐婉萍也在这儿?”
“哎哟哟,齐婉萍!你是应该这样指名点姓称呼婉萍姐的么?不怕犯了'圣讳'么?”蚪蚪撇嘴。
“那该怎样称呼?”赵致远愕然。
“不叫‘萍儿’,最起码也得把‘齐’字省略掉吧?”
“呵呵……少瞎扯,她跟你在一起?”
“没有,她在中文系,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你住哪栋?回头我跟婉萍姐去看你。”
两人交换完地址,赵致远在蚪蚪头上轻拍了两下:“去吧。”
“讨厌!你!”蚪蚪拨开他的手,回头一拳捶了个空,然后颠颠颠地跑开了。
刘林独自一人回到宿舍,没去的那几个也已听闻他在江湖中的传说,柳迎春笑道:“你小子居然公开调戏艺术系小师妹,整个就一小色棍,以后就叫‘棍子’吧你。”
“三哥,这不能算调戏,才子遇佳人,才华自然而然就……就横溢了,哈哈!”又说道:“‘棍子’不成,太过死板,少了几分灵气,何况“棍子”常用“搅屎”来修饰,不适合我!”
“你怎么脱的身啊?”
“什么话?怎么叫‘脱身’呢?我们是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互道‘珍重’,依依惜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看看,这是她的联系方式。”刘林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个纸条,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这叫什么?这就叫能耐!”
在一片错鄂中,刘林又将纸条揣回衣兜,纸条内容的真伪,大家不得而知。“但我还是比较中意那个叫'叶萌'的……”刘林捶胸顿足,“光顾着看她写名字,我怎么忘了把自己的也签上?嗨!失误失误!”然后摆了个自以为酷的造形,酷到可以和“满清十大酷刑”一较高下的那么酷,冲镜中人说:“你,憔悴了。”翻出卷纸,去了洗手间。
“这么酷的人也要蹲茅房?”柳迎春说。
“再酷的人也奈何不了屎尿无情,不蹲茅房,难不成你让他的‘才华’横溢在宿舍?”赵致远说。
叶伟庭憨厚地冲大家呵呵一笑:“刘林蛮有本事的哦,这么快就要来人家联系方式。”
“得了吧,满屋子人就你实在,他那纸条,谁知道真的假的,总得做个台阶给自己下嘛。”众人对赵致远的说法,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