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初一,窗外天光已是大亮,冬日暖阳透过木窗缝隙温柔洒进血屋,似正徐徐驱散着室内的最后一丝幽暗,但却无法驱散赵隐心中大片郁积的阴霾。
仿佛身处一座巨大的血池之中,入眼入鼻全是散不去的浓烈猩红,赵隐自出生以来何曾见过这般血腥场景?当场便没忍住地弓着身子剧烈呕吐起来,一直等到无论胃部如何抽搐都再也吐不出半点污秽之后,小小童子方才疲惫地贴着冰冷木墙缓缓跌落在地,彻底失去了独自站起的力气。
他不想去看,但却是不能不看。
虽然以前被困在周家老宅的时候,自己也曾对书里描写的那些男儿热血故事生过出憧憬向往,但当那“尸山血海”场景真正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是忽然恨不得马上就调转身子地飞快逃脱了。
应该是属于人的断肢残腿,全都被集中堆在了厅堂正中的一张异常宽大的方木长桌上,有些还没有被鲜血和秽物遮盖的狰狞面孔,尚还保留着死前那刻的恐惧样貌,赵隐似乎可以听到这些怨灵在血池中发出的不甘呻吟,但却不得不逼迫自己抬起发软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堂正中的那堆残碎血尸。
他不知道这所只属于自己和至亲之人知晓的秘密小木屋里,为什么会莫名出现这么多残破不全的人尸,因此他同样也无法确定,和自己约定在小木屋里见面的哑叔,是不是也会——,也会在这些狰狞的尸体之中?
自己必须亲眼!
亲眼确认后面的那一个“不确定”!
他必须用自己的双眼,确认哑叔的确不在其中,这样才能够放心地离开这里。
赵隐虽然生性随和,在许多时候甚至表现得过于好说话,但在一些事情上面,却是有着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死倔脾气。
窗外透进的阳光已渐渐沉入满屋的血气之中,小小童子死死抿着惨白双唇,只仗着胸中的那股子倔气,朝向正堂的中心位置一步步靠近。
泡在血池中的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但赵隐却是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依旧只是继续向着目标之地坚定走去。
......
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紧绷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名之手莫名拨动,小小童子突然竟顿住了脚下步子,愣愣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张犹自透着稚气的小脸霎时变作了青紫颜色,墨玉般的幽黑眸子只一霎不霎地,怔怔盯着那正堂方木长桌一角位置。
那里,就在那里,他竟是看到了一张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哑叔——!”
赵隐口中登时发出一声悲鸣,眼底怔忡一闪而逝,旋即便一个飞身扑倒在那具死尸身上,紧紧搂着这具浑身染血之人,终是再抑制不住心内感情地,放声恸哭起来!
仿佛是要把几生几世储蓄的眼泪全都哭干一般,小小童子搂着那具染血人尸一直哭到了音带嘶哑而再难发出任何声音,方才无声止住了抽搐悲鸣,全身无力地趴在尚未冰凉彻骨的血尸身上,却是再也不能动弹了。
充溢血腥气味的木屋正厅内又重新恢复了无声死寂,赵隐人虽是哭得没了力气,但一双小手却是始终不放地牢牢抱着怀中之人,惨白透青的脸颊紧紧贴在那尸身沾满血水的冰冷脸上,竟仿佛是粘着了一般,死死也不愿意挪开。
自己怎么可能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真的呢?一个月之前,他还偷偷溜出周宅为哑叔挑选生辰礼物,如今那白瓷九孔的鸟食罐子还正安安稳稳地呆在自己的腰侧兜里,然而罐子的主人,现在竟却已是不在人世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哑叔眉头微皱时候无奈看着自己的样子,哑叔嘴角噙笑时候宠溺看着自己的样子,还有那天自己翻墙离家的时候,最后见着的——哑叔鬓角斑白、笑意却要溢出眼角的样子......
可所有的这些,怎么自己今后却是再也都见不着了呢?
赵隐的眶里忽地便地涌出了两股热潮,从小到大,都是由哑叔负责照顾自己的生活,而一直以来,自己也都是把哑叔当做是生生父亲一般。在他的心里,哑叔和叔叔一样,都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仅剩下的至亲至信之人,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失去了哑叔的人生,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怀中人的身体似正在渐渐冷却,无论自己如何摇晃哭泣,始终都一动不动地泊在一片血池之中,而不肯睁开眼睛瞧看他哪怕一眼——
虽然自己还有好多的话想要和哑叔去讲,心里憋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希望和哑叔分享,但中紧搂着的那人却只像失去了所有生气一般,冰冷冷地睡在自己怀里,安静得好像是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哑叔,他是注定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了。
“哑叔你不守信用!说好的不见不散的呢?我保证!保证以后都不再不偷偷离家溜出去玩了!哑叔您就快些醒过来吧!醒过来再看看隐儿一眼啊!......”
“一月之后,城郊木屋。寅时。死见!不散!”
......
锦条上的自己还清晰如在目前,——小木屋,寅时,死见不散,现在自己谨守约定准时来到了约见之地,也的确是见到了哑叔一面,可却没有想到,竟是真就变成约定中的“死见不散”了。
胸口忽然一阵绞痛袭来,小小童子终是再无力气支撑疲惫身体,昏昏沉沉地瘫倒在了怀中那人的冰冷身上。
......
******
“等等!你说什么?纪曾留了两队人驻扎北城之外,自己却带着剩下的三队人马赶往东郊方向了?”
暗室内传出的焦急人声似伴着硬物落地的兀然响动,突如其来的寂默仿佛套在脖颈上的死亡之绳,并将跳动心脏紧紧缚在其中,许久过后,方才听到暗室内的那道温和人声轻颤着再次问道:
“坊中可有兄弟出城未归?”
“禀坊主,只有墨鹰大哥奉坊主之命,出城传递消息去了。”
......
“你亲自去‘倚香楼’一趟,为我传话给天字三号房里的客人,还有,马上吩咐下去,让留在坊中的三十五人做好准备,我亲自!带人出城!”
朱富贵的语调已不复往日一般沉稳,幽静室中似有瓷物破碎之音乍响,倏忽落在心头,竟是叫人没来由地便被惊出了一身激灵。
这次的计划定然已被泄露,周宅之人亦或墨鹰都有可能,而从东北两处方向都驻扎了“承天府”的人马来看,那处约定见面的小木屋只怕亦是凶多吉少。
纪曾既然亲自率人前往东郊截堵,则那条回城之路定是已经埋伏下了步步杀机,便只等着正主自投罗网了。
所以自己现在必须!必须要赶在纪曾之前阻止少主回返城中!
——否则一切都将悔之晚矣!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少主的运气够好,千万不要在自己赶到之前,便遇到“纪疯子”那只狗娘养出的王八混蛋!
朱富贵狠狠地一掌往下将桌脚拍碎,可心中郁愤却是无法随着这一掌发泄而出,没想到生死相托的兄弟中居然出了叛徒,而且还是自己最为信任之人,这般的羞怒情绪简直就比取了自己性命还要叫人难受!
他现在简直恨不得马上就飞去木屋那里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然而理智却是告诉自己事越急迫越不可冲动行事,他们这一行人若是大摇大摆地闯出城去,那岂不就等于摆明了告诉纪曾,少主现在就在北郭东郊附近?
——那才是真的满盘皆输了。
暗室之内烛火摇曳,今日却似是烧得比往常都要更急更快,朱富贵抑住烦躁地取出桌下佩刀,他本是奉老斋主之命经营“太平赌坊”以谋取国公信任,每日往来逢迎之道皆是以客为天、以和为贵,五年的红尘打滚已是将一身血气磨去了十之七八,可这却并不代表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挥起手中之刀,斩下仇敌之首!
若是少主因为这次的计划纰漏而受到丁点伤害,自己绝不会手下留情,定要叫那些卖主之人,百倍千倍地奉还回来!
平日和气融融的“太平坊主”眸底不由划过一丝厉色,又最后在脑里迅速将补救计划过了一遍,方才单手握紧了腰侧长刀,面色决绝地向着暗室之外快步走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