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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方大掌柜在‘徐记长生库’中,日子可是过得十分舒坦呢。”
一道好听的女子声音幽然响起,宛如园中物景一般透着极致冷清的味道,方晋不禁屏息微微眯了眯眼,眸底亮芒倏忽略过枝头瞬时洒落的细碎雪花,可却是摆出了更加恭敬的姿势,弓着身子献媚应道:
“小人不知仇长老今日竟是亲自前来,匆忙之中也不曾备下什么能入眼的东西,素闻仇长老乃是国朝一品的茶道高手,这两包清江新产的“临江玉津”可是今日到的皇家贡物,还望仇长老您千万不要拒绝了小人的一番心意。”
“方半秃子”的声音很轻,那颗半秃的脑袋也垂得极低,低得甚至都看不清那一对时常朝天的偌大鼻孔,十根一丝不苟向前托举茶包的枯瘦手指,更是连风吹雪落都不曾摇动分毫,俨然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肝胆忠良模样。
“来这扬州城中几年,好的没学,溜须拍马的那套,倒是给习了个十成足赤,看来咱们的方大掌柜,可已是打定了注意不愿意再回去了?”
院中那女子以轻纱裹面,一身银红长衣,隔着濛濛洒落的细碎雪花,更是窥不清楚具体样貌,然而那如水蛇一般的婀娜曲线,对于成年男子,却是有着极强的杀伤之力。
都道“二八佳人体似酥”,但此时弯腰垂首的方晋却是敢闭着眼睛铁口断言,就单凭那些嫩到出水的黄花小娘,若是对上了别院中这名风情流转的丰腴女子,只怕也是要立时就沦为了白纸一般的单薄之物。
“仇长老您就别再拿我老方开玩笑了,我方晋生是‘极乐门’的人,死是‘极乐门’的鬼,门主他老人家叫我往西,小方子我可是死都不敢往东南北方向迈出分毫的啊!不信长老您可以现在就试着剖开小方子的胸膛瞧看清楚,看看里头的那颗东西,肯定真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方半秃子”老早就在心里做好了盘算,闻言竟是连缓冲酝酿的时间都不需要,便立即节操全无地向着那院中女子表白忠心说道。
——笑话!别院里站着的这位可是连得罪夫人都不能得罪的可怕存在啊!
正所谓欺善怕恶才是人生长久存活之道,再说咱们好脾气的门主夫人,可是早在七天前就已经嗝屁咽气地魂归地府了呢,这时候若是不乘机抱紧了身前这位的白嫩大腿,难道竟还要等自己的脑袋被人摘掉之后,才晓得痛哭后悔吗?
“扬州城里的这些人,也就数你方晋最会说话了,也罢,这一番‘心意’我便暂且收下,只要方大掌柜你能牢牢记着自己刚才说过的那话就好。记着!‘极乐门’里从来就不缺翻云覆雨的能人,忠心!一颗永远的、不变的忠心!这才是门主他老人家最最看重的东西!”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我‘极乐门’流尽最后一滴血和眼泪!”
方晋小心翼翼地飞快扫了眼院中的蒙面女子,面上神色已是迅速由献媚转做了坚定,信誓旦旦地举起了五根爪子,便斩钉截铁地指向天空激昂发誓道。
“好了,表忠心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院中的蒙面女子声音已是徒然转冷,妖媚目光仿佛透过单薄轻纱,直直看入了方晋的“坚定”眸中,“你可知道,我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何事?”
“不知仇长老您今日亲临‘倚香楼’别院,可是有什么着紧的事情,需要吩咐小人去做?”
“方半秃子”只觉得身上忽然打了个冷冷哆嗦,心中似有一丝不妙情绪升起,于是赶忙飞快移开了对向院中女子的“忠心”目光,只管埋头死死盯着脚前恭顺问道。
“东街‘一条道’上的‘肥嫂’不见了,方大掌柜您难道就半点也不知道吗?”
院中那女子特地在“方大掌柜”几字上面加重了语气,听得“方半秃子”心上的那一根弦莫名就“咯噔”、“咯噔”地连颤了好几下方才止住,心里虽是埋怨着那死肥婆不见了关我屁事?然而嘴上却依旧保持着先时的恭敬模样,“绞尽脑汁”地“认真”回忆说道:
“小人可是真不知竟有这等事情发生,听说‘一条道’上一贯鱼龙混杂,礼仪风化之类全如虚假摆设,那‘肥嫂’她该不会是......?”
秃了半颗脑袋的长生库掌柜尽量使自己弯腰垂首以显出恭谨,然而话中的一字一句却是都溢满了心机,他本来就与那“一条道”上的死肥婆很不对付,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落井下石的机会,若是不暗戳戳地好好恶心那肥婆一番,又怎能对得起自己胸中这颗早在“极乐门”熏染了数十年的乌黑心脏?
“既然你亦不知‘肥嫂’的具体下落,那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门中的那些事情你也知道,夫人新走,小小姐又生出了那般怪病,所以门主他老人家定是无法抽身走开的。”
院中那女子似是十分惋惜地顿了顿后,才又轻叹了口气地继续说道:
“然而眼下的扬州城却是迷雾一片,所以也只能是多依靠门中的诸位兄弟们互相帮衬,说来方掌柜您也算是老资历的极乐门人了,对扬州城内的一些事情,可还是要劳烦您多费些心思才行啊。”
“仇长老说的极是!我老方定会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紧了这‘半里沟’一带!保证绝不会让一只讨厌的苍蝇飞进我‘极乐门’的地盘!”
“方半秃子”赶忙拍着胸脯昂首表示道,看来门中这位新上位的长老可是深得驭下之精髓呢,打顿大棒再给个甜枣,弄得自己方才可是差点就要双膝跪地宣誓效忠了!
还好还好,总算没在最后关头把自己的半世安闲给白搭进去。
反正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人微言轻,又哪里能管得了东风西风究竟是个什么吹法?总归是门主他老人家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便是,而至于“假传圣旨”的家伙究竟是谁,那可就不是他老方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那就多辛苦方大掌柜了。”
方晋只觉得背脊似倏地一冷,但却是恭恭敬敬地将一颗半秃脑袋低得更低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模糊回答定无法令院中这女子满意宽心,只不过自己这个小人物又能有什么法子呢?那不见了的肥婆可是死去夫人的忠实拥趸,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原因,才莫名其妙地就“被”人间蒸发的啊?
门主他老人家可就只有小小姐一个独女,若是一病不起了那还好说,但要真能挨过去的话——
那谁胜谁负可还真就说不定了呢。
自己现在站队固然是能够爽得一时,可“一时”过后呢?他老方可是不希望自己的一颗脑袋,在还没见着小小方的时候,就被人“咕噜”一声给弄落了下来。
“如今太平天下不太平,方掌柜的可是要用心管好了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地,千万别在这非常时期给我‘极乐门’惹来乱子,你那每隔几日就往‘中渎水’中扔人的爱好,依我看来,还是暂且收一收的好!”
仇轻暖轻描淡写地抛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足不沾雪地快步去远了,只留下方大掌柜的一颗半秃脑袋,还定定悬在院门近处的大片银装背景中,锃锃地映着亮白雪光......
哎!
看来长生库里新招来的那名伙计,可能是暂时没有办法,愉快地扔进“中渎水”里去喂王八了。
“真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记长生库”的掌柜不禁心下失落地默念了句圣贤金句,又一动不动地在原地默默垂头定立了半晌,待到确认那院中真是已经空无一人之后,方才终于露出了一脸生无可恋的绝望表情,沉痛向着寂静原路折返而回。
落雪飞扬,只过不多时,便已在那道步履缓缓的背影之后,无声交织出了一副濛濛不清的行路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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