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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啊嚏!”
赵隐哆嗦着紧了紧身上单衣,张口呼去鼻上飘落的一片六棱雪花,原本的挺秀鼻头已是被冻成了一块透白炸蒜,耳根处更像是渗出了血水一般晶莹殷红,至于两团果露在外的肉扑扑脸颊,早已是由惨白转为青红,远远望去,就好像是颗熟透了的浑圆果子一般。
“喂!”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人语叫唤,却不是熟识者的声音,赵隐疑惑地转过冻僵脖颈,却见细窄胡同拐角处,正单薄立着一道清瘦人影,漫天风雪中,竟仿佛座石铸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千叶手”?
赵隐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模样,方才在赌坊大厅中虽只见过几面,但这“千叶手”的赌技却真是叫人印象深刻,只不过这人一路追着自己直到胡同深处,难道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寻他商量吗?
“喂!你的衣服——”
那“千叶手”将一直收在怀里的右手生硬往前一递,暗墨的云纹锦袄竟宛如新织,只是在面上零星沾了几片刚落下的细碎雪花。
赵隐乍瞧见那件熟悉的云纹锦袄也是不禁心情雀跃,未曾细想地便快步走向前去,僵着五指接过温暖外衣,并哆哆嗦嗦地飞快套在了自己身上。
“谢、谢谢啦......”
这可真是绝渡逢舟、暗室逢灯,赵隐忍不住又感激地打量了眼身前少年,自己方才还在忧虑会不会成为路上冻死骨呢,可这会儿就有人不畏风雪地给他送来了温暖的锦袄外套,看来好人有好报这句古话,果然还是说得很有一番道理的。
“我欠你两条性命,虽然未必还得起,不过能还多少是多少,以后要是有机会遇上,再慢慢还清欠下的那部分便是了。”
那清瘦少年硬着身子立在原地,或许是因为不擅表达的缘故,面无表情地说话完这段干巴巴话后,便又仿如一座坚硬石雕一般,动也不动地独自杵在漫天风雪中了。
“不、真不用了——”
赵隐尴尬地张了张嘴,本是想说就这样江湖相忘其实也挺好,反正两人以后也未必能够碰的着面,可是瞧着那人方才一脸郑重的认真表情,忍了又忍,最终却还是将那打击人的话生硬吞回了自己肚中。
不管怎么说,人家的一番心意总归是良善且热忱的,这年头,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哪里少见了?更何况还是救人性命这样的大恩。
人家方才没有拿着两板斧头追上来寻自己多管闲事的晦气,就已经算是阿弥陀佛烧高香的大幸事了。
“赌坛规矩,欠债必还,我只是在按老祖宗的规矩办事,求个心安而已。”
“千叶手”面无表情地扔下这一句话后,便僵硬地转过身子,步履坚定地朝向胡同尽处行去了,只留下赵隐一人,还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完全就搞不清楚,现在发生的究竟是一出什么景况。
“喂!你既然说是要报恩,那那个!也总得要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才成吧?”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的小童赶忙急踮着脚扯嗓子喊道,不管如何,得先把这人的名字问出来了,日后若是还能再碰上见面机会,倒也不是不可以与他成为说得上话的朋友呢。
“元人木,没有字号,二儿元,人木休,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少年口中回应的单薄声音,很快便随着渐行渐远的清瘦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幽暗狭窄的胡同尽头。
只剩下空中依旧絮絮飘落的大片飞雪,不过须臾,便飞快覆住了路人行过的匆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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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是怪人一个呢。
赵隐缩紧着身上衣物摇了摇头,一般这种想不通的事情,自己都不会过不去地偏要弄个明白,更别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其实已经够叫他头疼脑热了。
自己只不过想要为哑叔后日的五十寿辰出来寻个新巧玩意然后又耐不住好奇顺道去了趟赌坊而已。
可怎么竟是接二连三地,就遇上了这些闹心事情呢?
好在现在一切都已经完美解决,自家衣物齐整、啥东西也没落下,而早先在“十三街”上花费五两碎银买来的鸟食罐子,此时也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腰侧的软布囊里,只等着后日哑叔生辰时候,便可以令其重见天光了。
小小童子不禁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腰侧布袋,可兀地却是觉得锦袄内侧似是多出了样什么东西,方才自己身体僵硬并未察觉,可现在却是莫名感到了几分不适。
后背处好像是抵着了什么单薄硬物,虽然若不用心便难以察觉,然而一旦生出了疑思,那种不得劲儿的别扭感觉却是怎么地也挥散不去了。
啊,不行!得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瞧个明白!
赵隐很不喜欢这种心里搁着根刺的感觉,所以当即便伸长了胳膊准备把衣服重新脱下来看个明白。
“嘿!小屁孩儿!这下可被爷爷我给逮住了吧,看你再往哪里跑?”
一道男子的粗哑嗓音兀然自身后响起,赵隐立即警觉地侧避过身子,只可惜,眼前的大块昏昧还未极沉淀,却是霎时被兜头罩下的一团黑影彻底阻挡住了张望视线,而前腹紧随其后传来的一阵痉挛痛感,旋即便令男童仿佛油炸虾条一般,背脊弓曲地软倒在了冰雪地上。
“怎么?这一拳的滋味好不好受啊?”
那道粗哑的男子嗓音仿佛远在天边,可又好似近在耳旁,赵隐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连同腹部一起在嗡嗡胀疼,那宛如水波般不间歇扩散到全身的酸麻痛感,真让他很想在倒地的那一刹那,就放弃全身感官,无知无觉地彻底晕死过去。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这哥儿呢,‘倚香楼’居然今晚客满!老子才不是那什么好说话的太平坊主呢,老子也从来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老子我的心眼一直都比针尖还小!谁要是敢叫老子吃了大亏,老子就一定要让他十倍百倍地全还回来!”
“我呸!”
那暗夜中的粗哑男声已是越迫越近,震得赵隐鼓膜嗡嗡作响:
“老子哪里管你是哪家的哥儿哪家的贵人啊!大不了扛包离开扬州就是!但这口恶气不出老子的心里就没有办法舒坦!来啊兄弟们!全部都给我上!看今天不把这个没长眼的小子打个半残,我——那个那个的名字,从此就倒过来念!”
原来竟是那“快刀屠龙”!
赵隐耳中辨着那熟悉的男子声音,心内却是不由地暗叫一声糟糕,然而还没等他想出对策,那些石块儿似的坚硬拳头,就已是如同雨点一般地砸落在了自己身上。
于是小小童子只得死死抱住了脑袋,仿佛煮熟鱼虾一般颤颤蜷在地上,任凭那些数不清的拳头疾风骤雨落在袒露后背,可却是连稍稍移动分毫,都无法做到。
可真是想要赶快结束这一切啊!
赵隐强忍住腹中呕血的痛楚,意识仿佛怒涛中浮沉的无根草木,虽然手脚四肢疼似炸裂,但被击打最多的后背却好像是开了风箱一般,不住地总有冷空气往里头飕飕直灌。
密集的击打之力不断压迫感官神经,就算张着嘴巴似也无法呼吸。赵隐想着自己先前为了早些到家,还特地挑选了这条清冷的狭窄胡同以作捷径,可谁料竟是就这样被人堵在了这块方寸空间里,以至如今求救无人亦是脱身不得。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又砸了自己的脚?
身上的痛感已经开始渐渐麻木,然而脑袋却是出奇地愈发清醒起来,小小童子虽然竭力想要挣扎一二,只可惜身体四肢全都软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于是只不过几个呼吸时间,便像一滩烂泥似的软软蜷在冰雪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该不会这么快就死了吧?”
任傲天甚至都来不及喊一声停,便见那小孩竟自个儿嗝屁歇菜了,一动不动的单薄身子真是瞧着就叫人惊心,于是一贯横行无羁的“十三街”恶霸登时心跳如锤,忍不住地就气急败坏大声吼道:
“明明都说好了每个人只打一拳的!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居然敢在爷爷的眼皮底下多动手脚?看你爷爷回去以后不拿刀子把你戳成透明窟窿!”
他嘴上虽是说着大不了亡命天涯的狠话,可闹出人命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撞见,原本自己只是想着狠狠教训这个无知小子一顿的,现在完事了之后却才忽然觉出后怕。
万一这小子真被自己打成半残,则这人活命之后免不了要将自己告官惩处,打点狱吏可不得费去自己不少钱财?
只不过像现在这样一死了之对他来说却更是麻烦,听说当今国朝杀人可是重罪,弄不好反而还要平白搭上自己性命,这岂不是亏死了人的赔本买卖?
想到这里,“快刀屠龙”更不禁心神巨颤地将身子飞快朝后移退了好几步,等再瞧向地上那童子时候便只觉得碍眼万分,心道这人可当真是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早知道就不带着弟兄们招摇来出这口恶气了。
“嘿!瞧这小哥,肉嫩,骨头轻,怎么只滑了一跤就把自己给跌死了?走走走!你们谁要是敢把今晚上的事情给说出去,到时可就别怪大哥手里头的这两把割肉刀不留情面了!”
好在这位街头霸王十二分胆颤之下尚还存了一丝急智,面白脖子红地吼完了威胁话后,连“毁尸灭迹”都赶不及做,只故作镇定地将大手朝天一挥,便大步如风地领着七八名膘肥体壮的手下,兔子撒腿似地急急逃远了!
夜色渐浓,风雪愈盛,过不多时,一层厚实的冰寒白雪,已是彻底将胡同道口那具宛若死物的小小身子,覆罩成了一团凝止不动的晶莹雪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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