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九爷发言,阿蛮心头暗乐,这般腔调,与自己路上所说毫无二致。
阿蛮自知无力主导老人们决策,既然引线已经埋下,干脆任由事态发展。只是为免万一,还应从别处着手,最好能使各个方面形成合力。
于是阿蛮不着痕迹出了小屋,随便打听几句情况,才知道人多嘴杂,几经传播后,连老皮死亡的具体位置都混淆不清了。
有两个蠢货将老皮的死说得活灵活现,身中十数刀血流遍地······说者口水爆溅,听者津津有味。因为争夺听众的需要,剧情越说越离奇,阿成没敢再听,怕再发展下去,内容会变成老皮于万军之中血战不退几进几出。
人们关注谈资更胜事实。不过这样也好,太夸张了反而没人相信。
阿蛮感叹着,走到老皮停灵的棚下。死者为大,别处都是议论纷纷,这里只有哀声,反倒显得清静。
老皮婆娘哭得累了,正痴坐发呆。身边陪着一个妇女,估计劝得累了,也在发呆。
阿蛮过去故意挤开那妇女,那人以为阿蛮有事找老皮婆娘,让开几步。
“老板娘。”阿蛮同情地叫了一声。
老板娘抬头,看到是暑假在窑里打工的小子,只当他也是来吊问的,鼻子一抽又开始号哭。
阿蛮扶住老皮婆娘的手,劝道:“老板走了也好,以后就没人打老板娘了······”
这是什么话?老皮婆娘听得莫名其妙。好在阿蛮话说得不得体,语气却诚恳,不像有恶意。
老皮婆娘神情转缓,阿蛮又说:
“听他们讲,老板是被人整的,是真的吗?”
真正在乎老皮死亡真相的,可能只有他的家里人。见老板娘露出一脸茫然之色,便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
阿蛮接着说:“长辈们都在考虑该不该报官呢。听说报了官,公家会派人来查,不管有没有事,砖厂起码要停几个月······”
砖厂停了,年底该交村里的承包款不能少,交不上的话村里将地收回就合理合法了。
阿蛮不提这事,故作担忧地说:“寒假怕是开不了工了,老板还答应过寒假叫我来做事······”
惋惜,遗憾,担忧,糅在一起,也算是别样的吊问。
老皮婆娘除了泼辣扛揍,经历过最大的风浪就是老皮的拳脚和巴掌,听了阿蛮的话,没回过味来,没有多大反应。
类似的话,阿蛮已经在外头跟窑里几个工人说过几遍,只是改了侧重点。
那几人听了阿蛮的话,都担心砖厂停工几个月拿不了工钱。觑见阿蛮进棚子跟老板娘说话,只当这小子心存侥幸,还在讨寒假的差事,都挤了进来。
几个人先是假模假样的哭告一阵,说这两年多亏老板关照,谁知老板突然就走了······家里都指着自己这份工钱度日,往后可怎么是好?
哭着哭着味道就变了,老皮婆娘又不傻,听了几句,也不陪哭了。
那几个工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边抹泪一边劝慰:
“老板娘你要扛得住啊,砖厂这个摊子就全靠您了啊。”
“万一砖窑停了,大家伙可都是签了合同按过手印的,保底钱不能不发啊······”
“虽则讲村里接手也一样干活,村里接手也得等明年呢,这几个月叫人怎么活?再差再差也得发个保底工资才是,要不然大家伙活路都没了。”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老皮婆娘泼辣,却也架不住人多,只是一边悲苦,一边说砖窑开得好好的,怎能关停呢,大家伙好好做事才是。
阿蛮看不过眼听不下去,趁人不注意,悄然退了出来。
现在看来,老皮婆娘之前或许觉得蹊跷,现在一没找到证据,二来担心砖窑,只怕不用人插手,心里已经在说服自己,老皮就是踩翻砖头摔倒,后脑勺磕在砖角上磕死的。
如果没人报警,这事就平静过了,自己不提,红杏不说,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阿成随时都可以回来······读书就不用想了,军哥一走,没人供养,没有人养家,阿成的处境立时变得比阿蛮更坚难,已经注定不可能继续读书。
即便不事发,阿成在家里也呆不住了,正因为这样,阿蛮才主张阿成立刻走。另外,考虑到阿成与红杏恶劣的叔嫂关系,阿成在家里呆着对谁都不是好事,南下而去真是有利无害······只是太急了,阿成只怕适应不过来。
阿蛮想着,现在局面大好,阿成只要找到事做养活自己,说不定还能回家过年。至于他跟红杏的关系,出门吃吃苦,加上有红红在,总会缓和的。
阿蛮越想越乐观,正要去小屋打听长辈们合计的结果,就见马路上一辆绿色吉普车飞驰而至,停在砖厂入口处。
车身上印着警徽,下来的是两个身穿警服的人,是派出所的人来了。
“公安来了。”
人群里低声传话,反倒比之前安静许多。
乡下地方很少见到公家的人,所有人都望着车上下来的两人,都很好奇却又都不敢靠近。那两名公安走近,人群就自发地让开,好像磁铁同极相斥一般。
阿蛮心跳加剧,正犹豫要不要主动上前。如果公安问话,或许也能像对九爷和老板娘一样,引导他们的思路。阿蛮没跟公安打过交道,公安给小民的心理压力,可不是路远那种大混混能比的。
阿蛮没犹豫多久,因为村支书已经哈着腰,迎了上去,同年长的那位握了握手,将二人引进老皮办公的那间小屋。
公安进去,小屋门关上,外面的围观群众立时热闹起来。原本口水暴溅胡说八道的人,这时候不敢乱诌了,混在人群中,跟大家一起猜测接下来公安会怎么查案。
长辈们不是还在合计吗?这他妈谁报的警?
阿蛮阵脚乱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
不多一会,门开了,那个年轻些的公安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移动电话,将天线拉攥出来,眼睛盯着电话,脚下不停调整位置。
“喂,喂······没信号,艹!”电话响了两声,那公安接听,除了喂喂喂,啥都没说成。
年轻公安气急败坏地又进了小屋。
不过是没信号接不到电话,村民们却纷纷猜测,公安肯定查到点什么,给上面打电话了,等一下就会乌央央来一大群警车。
阿蛮心正悬着,听得心烦,干脆走开些,远远观望。
没多久,小屋门又开了,年长公安率先走出,年轻公安紧随其后,支书和长辈们在后头恭送。这边死了人,不至于相谈甚欢,公安们没有表情,支书礼貌地含着笑,阿蛮实在看不出来结果怎样。
阿蛮心里正愁苦,突然听得棚里尖厉哭叫,老皮婆娘随即冲了出来,一边冲一边哭叫,一边哭叫一边拍手打脚扯头发,转眼就披头散发起来。
“······好呀好呀,都盼着我家砖窑开不下去是吧?丧良心遭天谴的,人倒下还没凉,窑里火还没熄呢,背时摔死硬给我生捏成打杀!没天良的,来来来,人就是我杀的,公安同志都来了,别白跑一趟,把我拷走坐牢去吧······”
老皮婆娘一边哭叫,一边伸着脖子往两个公安那边冲。
阿蛮头两句没听清,竖起耳朵,后面的总算没漏。看老皮婆娘这架势,阿蛮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老皮婆娘没能冲到公安同志身上,就被支书喝阻住了。
支书喝阻住老皮婆娘,回头对愣住了的公安同志解释道:“乡下女人没见识,死了男人伤心撒泼,讲的都是气话,莫见怪莫见怪······”
那年长些的公安好像才意识到老皮婆娘在叫喊什么,皱起了眉头。
围观村民中,一个妇女冲上前拉住老皮婆娘,高声劝道:“哎呀老皮嫂,快别这样说话,公安同志就在面前,要是当了真,看你还活得成?”
那女人正义感非常,说着又转向两位公安,连珠炮一样快速说道:“莫听她胡叫,昨晚老皮嫂在我家等猪血做丸子,后半夜都在做豆腐,一刻没停才赶得上天亮杀猪取血,整晚没离过人眼皮。”
公安听完,目光转向支书。
阿蛮走近些,依稀听到支书在公安身边解释:“······汉子没了,失了依靠,担心砖窑保不住,也不问问原由,就知道撒泼······”
阿蛮听到这番话,估计他们在小屋里已经把情况说得差不多了,看样子不像要深究。
果然,年长那位公安听了,叹了口气,走上前虚扶一下老皮婆娘,安慰说:“嫂子还请节哀,这事情嘛,我们已经了解过了。贵村的长者们一致认为你男人是摔倒的意外,我们正要问你的看法,如果嫂子你没什么意见,就请宽宽心,把白事办好,让死者入土为安。”
公安的话和缓沉稳,有一种威严气度,远非村里长者可比。
老皮婆娘听了,也不敢再叫喊,只低头抽泣。
公安点了点头,又说:“当然,如果有什么发现,你也可以提供给我们,随时发现随时提供······以后发现也行。”
锣鼓一敲,人一埋,还能有啥发现?
老皮婆娘似有话说,却被支书抢先:“行啦,没人要抢你的砖窑,有合同在,只要你不拖欠承包款,砖窑就是你家的。”
支书镇住老皮婆娘,又在前引路,将公安同志送到车旁。两位公安同志似乎急着走,很快上了车,绝尘而去。
目送远去,支书走回,当着众人面宣布:“既然有蹊跷,不管有事没事,叫上派出所的人来看看总没有错。事情有个说法,将来谁都没话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齐声应是,阿蛮听着惊喜以至激动。
还有这等好事,这样一定下来,将来就算有闲话,也再不可能损到阿成分毫了。
不,连闲话也不会有了。
支书又劝慰老皮婆娘说:“老皮家的,老皮走了,你要扛起来,家里娃娃还小,全指着你了。先把白事办了,砖窑是保是卖,全看你自己。你要不想做,让村里收回,今年的承包款可以免掉······这些以后再说,大家都是见证,还担心啥。”
支书一番话,在情在理,老皮婆娘听得放下担心,不禁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阿蛮听了,不禁也为之黯然。
长者们合计老半天,公安来了又走了,只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都急着把事情了结,却谁都没去多看老皮一眼。
老皮可恨,但老皮已经死了,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眼见这一切发生,阿蛮感受最是复杂。
这个世界很奇怪,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