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见夜色凉薄如水,见朔月光辉暗淡,日辉之下只访曲潭幽邃,那……大抵是心境苍凉了。连日里,虽然常常能够想起珺淡和靖州的事,但意识恍惚间我也觉得那些似乎是经年的旧事似了……且也不能想起更多的事情。周子悟的神色平静,但我却总能感到他看我的眼里隐藏着一种莫名看不透的情愫,像是怜悯、动容、忧愁和一些让人看不透的深邃。
“今日好些了吗……怎么出来了?”他的手顿了顿,慢慢松开我,垂下去,有意错开我的话。我放下拐杖坐下,看见石桌上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略微一顿:“这是酒。”
“周先生用茶壶盛酒了。”
他淡淡笑着,却没再看我。“用了许多年,也没注意过。”
“身边的人也没提醒过先生。”
“是我一向不让人动我用的东西。”他解释,又呐呐:“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隔器如隔物,先生是错污了茶器,滋染了酒香。这就误了归处,错作了茶的酒酿倒是受辅了先生的青看。”我很矫情起来,珺淡以前是最喜好夜里拉我乘凉说闲话的,我要胡闹,他也一笑盖之。我播弄那茶壶的茶盖,酒香清溢,陈酿酒曲发酵的香味我是闻过许多,酒香里混杂着粟、黍的酵气,是香甜的,但又滋出一列轻幽的根草药味。
他垂下眸,扶在石案的手无意地敲了敲,似有寻思。
“本是……”
“今日见镜中仿似变了个人,先生與我既是旧识,今夜便作故人想问一句,先生连日多有关照,却总有意是避之,如若先生知道背后之事,无论因果,仙帤自是能够承担的。”
“仙帤。”他唤我,日来第一次正视起我来。“真的是你。”
“周先生何出此言?”
“自你醒来那日,看见你时而觉得是你,又时看不到你魂魄的影子,我是知道你自来有一股冷然决绝的样子,却如这般模样。”他的眼眸里迎着如豆的烛光,肤色不像靖州人那样白净,眉曲而额宽,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勾成的硬庭衬得颊沉,续了胡须,短硬而黝黑,两侧垂下的头发里夹了几根白丝,面容却未显老态。
“未见我魂魄的影子?”自我见到这副面孔产生的种种猜测一一浮现出来。
“仙帤,当今是成平年间,靖州六年前破城覆灭,今为宜兴城。”他张口说出这样的话。
一瞬间那股莫大的冲击让我如坠混沌,靖州……六年前……覆灭?
覆灭……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看着我,眼里的冷静和淡定却让我窒息。我握着石桌边缘,有点禁不住发抖,大概是这夜色凉薄。
“……先生怎么认识我的。”我找清乱掉的线,抓着一丝的希望想要从那混沌黑暗中爬出来。
“承恩寺前曾得救辅。”他转眸去看庭院。
“欺瞒了,先生……”他话音刚落,我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心里不是激动而更多忌惮:“六岁那年我便偷入虚空山修行,且因道有避讳,素日不近佛门之地……”
他的眉头拧起,看不清神色。我伸手扶起拐杖欲起身,他才忙回头:“汝尝谓吾,且行当下,不问过往……”
“那是于道而行!于义……我心中之惑先生既不肯解,便不为难先生了,仙帤无论如何明日当离开。”我躲过他伸来的手,心里的抵触深厚却必得压抑。
“仙帤,不可能的,你出不了这个门……”他停下来,那身灰旧的长袍贴身飞起边角。
“先生若是执意阻拦,我也……”
“已死之人不见阳日,若能得见阳日也必是身于极阴之地的滋补。”
我停下来,侧目看他,四周庭风簌簌,阴重之地庭草杂木繁茂。“借尸还魂……?”
他没再动,说出的话也似乎让他不敢再直视于我。
“此法有违天命……折损阳寿阴德……”
他竟这样救我……
一时,我的心里沉浮,也是自那之后,我便没再计算时日,也不再找寻任何器物考量自己问询讯息。
且冥冥中,我心里感觉似乎珺淡已经是亘古以前的人,只是所闻听的诗书里的老友罢了。另外,我能感觉到这句身体的悲伤,我的魂灵寄宿在了这幅的躯壳里,这也是心所不堪的。
但我究竟不能这样随便地待着,这个阴气极重的地方损阳寿,月萍说这是春琴城应当是蒙我,阴气重点地方怎么会在城中,看这附近山傍水,入夏的暑热也不是很重,一应当是地势原因,二当是气候。我一向对于山水气极为精辨,若是能够去转一转,大抵知晓这是何处应当是轻松的。
月萍每日给我熬药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熬一盅,只是她的是散阴气的,而我的是驱阳气的。她现在也不十分避讳着我了,我身体渐好的时候就挪到树荫底下看她煎药,她一开始总说很多新鲜话,瞧我没有表情的面色,就低头下去专心熬药了。
“这些草药是后山采的吗?”那天我问她。
“……是先生送来的,我却不知道。”
我感觉很扫兴,因为很多回我看见她拎着背篓到院子外晒草药,我于是要走开。
“先生的药园似乎是在这附近的。”她急急地说,扇子铺着火光停了半刻。
“晓得了。”
可惜我不通医理,不晓得这些草药分布,从前珺……算了……
周先生送来的衣物大都是素色的长裙,是女子一向爱的,却不是我爱的。从前的我总是穿得鲜艳,后来入了虚空山随了道才敛心收性,却仍旧不爱那么素净的模样。他说与我是旧识,又知道我的喜好,可见交情不深厚,可又如此救我,约莫是……一面而入了他的心,我竟冥冥中有这样的交际吗?
算起来,周先生说靖州覆灭六年,也不知从何年说起,周先生看起来应当四十又几了,我若与他同岁,大抵也面有衰容,可这具身体仿佛年小得很,那么我空缺的年岁去哪了呢?
我想着,慢慢踱着步,渐渐地看着这缺月爬上了枝头。这院子比我起先想象的大,设计得弯弯绕绕,花草掩映了很多地方,一个个月洞钻过去就是一片竹林,不比靖州的我家小多少。我仗着半魂半鬼的躯体沿着廊檐静静地走着,转弯看见一处烛光。
“是谁在那!!?”
我听见声音望过去,看见新来的守更人惊得跳起来。
是了,大概因为穿着素色,加上我的精神不好,时常辗转难眠起夜,又倦梳头,这身子骨单薄走起路来仿佛在飘,所以吓了许多次人。
“哦……是……仙姑娘……冒犯了……”小伙计看清是我,致谢的声音还在发抖,真可怜啊……
小齐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件外袍跟上我来,看着小伙计笑了笑,和我鞠了一躬。
可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好了,我的精神却是双眼可见的越来越差了。
我直接同周先生说了很多次,送我去靖州看看或是打听一下当年靖州的慕家。他每每皱了眉头没有言语,劝我好好恢复精神。可医者何其明朗,我的心绪不在此处,养精神确是不可能,所以我见他发愁了,在院子里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