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之中,一支沉默无言的队伍在前行,这种沉默并不是因为身处敌人腹地带来的,而是因为两位神仙在打架。
打得不可开交,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打架”比打仗更激烈。
神仙甲:“哇哇哇……凭啥要叫小太爷跟你送死!!!”
神仙乙:“哇哇哇……就要拉着你这个嘴毒的小王八!”
神仙甲:“哇哇哇……都落到小太爷手里,小太爷坑死你!”
神仙乙:“哇哇哇……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小王八!”
两个神仙在打架,旁人听了乐得不行,同时也躲得远远的,绝不插嘴一句,给自己找麻烦。
他们吵架的缘由,无非就是孟烦了不愿意来这鬼地方,跟着龙文章冒险。
而龙文章就跟成心似的,谁也没要,特地点了孟烦了的将,毫不顾及个人意愿的,把他绑上了战车。
于是,当他们渡过了怒江,消失在师长的视线外以后,只要没有发现敌情,这支百余人小分队的两位长官,就几乎没有停歇过,随时随地都会吵起来。
吵得人心烦,吵得人都想掐死他们两个。
不过,如果有人刚刚萌生这样的念头,便会马上又把这个念头掐断。
因为论心黑手黑,吵架的这两位都是他们祖宗、甩他们三条街。
还好,也还有人能治他们。通讯员小王健步如飞的追了上来,传达了后队唐特派员的话,也让他们停止了争吵。
“还有多远?回去告诉他,咱们走的是丛林山路,离赵家寨还有50里,今天就别想到了。”龙文章说。
孟烦了手里拿着一份地图,这是美国人用侦察飞机拍下绘制的,比省政府给他们的地图详细多了。
他拿着瞅了两眼,拿尺子比划了一下距离,补充道:“再走十五里,可能就会看到铜钹村。”
通讯员被打发走了,回去给唐特派员报信。然后,带着火药味的吵架继续。
“哎哟喂,我的大团座,您说就这么一点破事儿,不辣带一个侦察连就够够的,您想来就来呗,还把我拉上,嫌我活得滋润是吧?”
“啊,是啊!”
龙文章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孟烦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他妈是什么鬼,简直糟透了。
他现在很想启用龙文章的另一个名字,死啦死啦。
就在昨天,他们一行人抓着一条绳索,渡过了怒江。
且不说一个浪头拍过来,就有可能把没抓紧绳子的人拍成失踪人士。
就是待在天门山上的小鬼子,但凡把警戒范围扩大一些,他们这些人就全都成为怒江里的淹死鬼。
好在有夜色的笼罩,让他们偷偷摸摸的行为没有被发现。托福,前些日子并没有下太多雨水,咆哮的怒江也总有歇息的时候。
可以渡过江就碰上死人,大量的死人,这算是个什么鬼?
夜色,阴气上升,鬼气森森,众人刚渡江浑身湿漉漉的,小风一吹,浑身都哆嗦。
唯一让孟烦了欣慰的,是他看出了一出好戏,团座大人追的太快了,跟穿着军装的骸骨,来了一个亲密拥抱。
要不是考虑,这是在天门山脚下,孟烦了简直想大笑三声,以表达心中的愉悦。
空地上有一整排穿着军装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早已经开始分头展开搜索,不辣回报搜索的结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没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不是咱们远征团的弟兄。”
远征团没抛弃过一个弟兄,从天门山上撤下来的时候,也是从容撤退,死去的弟兄也都带了回去,埋在禅达了。
一般来讲,日本人也不会丢弃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带走处理。
他们要回归靖国神社的。
“是靖国茅厕!”孟烦了恼怒的补充道。
明显,这些穿着军装的骷髅,是他们的友军。在他们撤回禅达的一个月里,天门山那头零星的枪声也没有断过。
众人茫然的打量这些空地,他们都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也会觉得鬼气森森。
不辣已经带着人,插草为香开始祭拜。
龙文章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
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
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
然后他看着其余人:“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不辣问:“这就走?”
“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得有敬畏之心。这就走。”龙文章说。
他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孟烦了深深的鞠了一躬,无论如何,他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佑我父母平安。”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
他曾以为他想象他们一样死掉,但他现在确定,绝不想像这样死掉。
孟烦了对着死人说:“谢谢。”
离开那里,好半天他没有跟龙文章吵架,即便龙文章下令让所有人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他也没有反对。
只是龙文章的命令,让他想起了在缅甸时的时光。那时候龙文章还是个副的,还有个靠谱的正职管着他,抹成这个鬼样子的提议并没有成功。
可现在,过了怒江就是天高皇帝远,师座的命令不管用了,龙文章能玩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那一套了。
跟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孟烦了对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持悲观态度。
果然,马上就应验了。
撒出去的侦察兵小组,发现了新的情况,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动静。
他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龙文章做了个手势,所有人全都蹲伏下来,蜷缩进林子里。枪口谨慎的对准了那边。
另一个侦察小组也派回了侦察兵,带回来了一个重要消息:“不是日军,很像野人。”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不是缅甸的野人山,而是中国境内。如果说有穿着破衣烂衫的土民,他们相信。可要是说有野人,那是开玩笑的吧!
龙文章也不相信的,他冲着那些逃进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几个舌头。”
不辣带着一排的人,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对于经过严苛训练的侦察连来说,那简直是个手到擒来的活,甚至根本无法显示出他们的训练成果。
孟烦了跟在后面,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就能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
它们跑的也不快,以至于他们也得放慢速度,以小跑的频率来追逐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不辣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他们也不打算去追了。
孟烦了平端着的冲锋枪,默默的放下了。他们――或者应该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不辣随手把枪放下,开始揉着脸,蹲下来喃喃的骂娘,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呆呆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年后,当孟烦了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他唯一的感触是他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他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战士们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龙文章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董刀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不辣带人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不辣带着人,沿着密林做了布防,让他们有一个安心谈话的空间。
董刀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
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孟烦了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
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对于非本地人来说,实在是犹如天书叨叨。
好在龙文章就是个方言天才,而他们军中也不乏本地人,交流是没问题的。
只是孟烦了实在听不懂,他避过其他战士,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当时,他是心有所感的无声哭泣,什么都不知道而等之后,听到董刀讲述,他又站在山坡上,望着天门山大哭了一场。
怒江西岸的国土,是他们放弃的。西岸的民众,也被他们放弃了。
当应该守卫国土的军队弃地撤退后,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
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
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
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
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
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
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
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孟烦了曾不止一次的希望,希望自己就死在这,只要国土不要被侵略者所侵犯,民众可以安居乐业,不必担心过了今天没明天。
只是,那只是奢望,他只能期盼自己有朝一日打回来,为日寇铁蹄下受苦受罪的人民报仇雪恨。
孟烦了站了起来,因为,龙文章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龙文章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着,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龙文章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
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
“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
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董刀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龙文章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
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
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龙文章看了一眼董刀,董刀就反应过来了,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
其他人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孟烦了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说什么,孟烦了是半点也听不懂,连忙问董刀:“他说什么?”
董刀是个合格的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孟烦了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龙文章。龙文章的步态跟他一样。
他想:那大概是和他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行军的队伍在昏暗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唐永琼在后队,前面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都不闻不问,只是听完通讯员的讲述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人伦惨剧,他从回来的同僚那里听得多了,从各个沦陷区也见得多了。
小鬼子没有人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小鬼子改行当圣人了,与百姓秋毫不犯,那才值得惊讶。
就像鲁迅所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
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他们面对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由于在之前的老猴子口中得知了情报,唐永琼是不愿意进铜钹的,因为那极有可能暴露他们的行踪。
来之前周景就叮嘱过,要以唐特派员的任务为核心,先把人送到地方,然后再伺机行动,打游击搞袭扰。
所以,龙文章也只好按耐着好奇心,让所有人继续上路。
赵家寨,顾名思义,寨子里的人祖先姓赵,全寨人所有的男丁都姓赵,在这里外性人是站不住脚的。
据唐特派员的情报显示,赵家寨的寨主名为赵再兴,是个30多岁的壮年人。
读过私塾,上过中学,曾经还在昆明大学念过两年,是个爱国的开明之人。
日军曾开出不少条件招安,例如允许他种植鸦片,可以赠送他一些枪弹,只要他同意投靠日本人,帮助日本人维持治安统治。
只是这些均被赵再兴给拒绝了,为了表明态度,他将上山劝降的狗腿子砍了头,以表示跟日军势不两立。
日军也曾恼羞成怒,派兵攻打,只是赵家寨建立在山上,还有在明清时期修筑起的寨墙,据险而守让日伪军撞了个头破血流。
其实攻打这么个寨子是个赔本的买卖,因为除了可以立威,其他的什么也得不到,日军也会算这笔账。
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攻打,只是派了构筑据点,封锁了赵家寨下山的道路,想将其困死。
用砖石构筑的据点炮楼,架上一挺机枪,派几个鬼子带上一个班的伪军,就能封锁一条道路。
对于有大炮的正规军自然不算什么,打几发炮弹就能摧毁炮楼,十几个守军都不够一个冲锋干的。
可对于没有大炮的军队来说,这炮楼可就是要命的东西。
子弹打不穿砖石,伤不到里面的守军,而里面的守军却可以通过射击口,肆无忌惮的开枪杀伤人员。
赵家寨拿这个也没辙,在尝试了两回丢下了二十几条人命后,不得已派人求援。
如果不能打破封锁,时间一长,赵家寨极有可能变成死地。可如果能打破封锁呢?那就是从天而降雪中送炭,直接收获一个铁杆。
唐永琼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想要借助周景的力量,来达到他的目的。
只是他实在不是个会打仗的,只能待在后队,通过通讯员传达一些要求罢了。真正要打仗的,还得看龙文章。
次日拂晓,队伍早已抵达赵家寨外围,战士们抓紧时间在林子里休息了两个小时补充体力。
龙文章却一刻也没有歇息,观察地貌,布置侦查,一件事儿也离不开他。
孟烦了汇总侦察兵带回来的消息,“赵家寨下山有两条道,小鬼子都建了炮楼。
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儿,60毫米的迫击炮威力可能差点,需要多打几发。但那81毫米的迫击炮,打的准了,一发炮弹就解决。”
孟烦了就是管炮兵的,见得多了了解的也就多了,对于炮火威力的预估是十分精准的。
小鬼子的炮楼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上面留了10多个射击口。
炮楼外面有一层院墙,院墙外就是挖的壕沟和铁丝网。方圆400米有没有大树,连灌木丛都没有,射界清扫得十分利落。
如果有人攻打,炮楼里面的守军,把门一堵,就可以倾泻火力了。而几乎没有什么躲避的地方,进攻一方没有大炮是要吃大亏的。
龙文章有点明白为什么赵家寨的人攻不下了,这种坚守的堡垒,没有大炮,即便给他来攻也十分困难。
而且用屁股想想,这边枪声一响,附近驻守的日军绝对会赶来增援,就是没打过,不知道增援的速度有多快了。
不过,他马上也知道了,因为不辣已经带来了赵家寨的人。
“他们的增援得两个小时?”
一副少数民族打扮的青年人点点头回答道:“这儿离龙陵县不远,那里驻守着不少日军,增援很快。”
“龙陵县,援军。”龙文章喃喃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