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缓缓爬升上来,光线平铺着向四周伸展蔓延,不是很强烈,却也带着烘烘的热气。
他们逐渐在阳光下放慢脚步,走过一段小路,来到街上,早餐店里已经稀稀疏疏地聚了一群人,声音嘈杂着在空中飘浮,不断升温沸腾,弥漫起阵阵烟火气。
“生活的真谛或许就存在于少数之中,因为轻浮永远都是大多数。”她向着阳光,微仰起头,眼睛眯缝着,露出眼部稚嫩的轮廓,有些怯弱。
“人生不需要太多深度的,暖,有时候就是这些简单的快乐。”他笑意温和地看着她。
“是吧,可能我总是想试图从中找寻些什么……”
“我们走吧。”她对着他,眼中盈盈地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泽,嘴角上扬的弧度若隐若现。
他点点头,和她一同往回走去。一路上不紧不慢的调子,脚踩在地面上是稳稳的触感,悠然而平静地。一如生活的和解。一如他们接下来的生活。
每天的晨跑是照例的,地点也约定俗成,只是在某些清冷的早晨,他会选择帮她到早餐店买一杯热热的豆浆,捂在手里,等着她下楼。她喜欢那根细细的硬质吸管,插入豆浆的时候干脆利落,吸取豆浆的时候却又细水长流。
他们常常在一起散步,走着一段又一段不记程的路,漫无目的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即使是炎炎烈日的下午,即使是缀满寂静星辰的深夜。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很多时候只是贪图彼此的气息和相伴的感觉。也常常去图书馆,他们会在那里停留很久。
她记得图书馆里有一张圆桌,褐色的,木质,很光滑,手摸在上面有着非常舒适的触感,桌子旁是四把藤木椅子,宽大而又精致,她很喜欢,看书看累了的时候,她会把身体整个向后倾靠在椅背上,肆意而旁若无人的样子,口中是一声接一声的哈欠,有时候她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每次都是他哭笑不得地把她叫醒。
图书馆最里面,临近桌子的地方,是长长的一面玻璃墙,那里正对着街道,下面的行人和车辆可以看得很清,一直有音乐从不知名的店铺里飘上来,清晨到黄昏,从未间断,却也互不相扰,因为它只有一首歌,旋律覆盖了人声。
“我怕以后到了别的图书馆,会不习惯。”有一次,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她突然凑过来对他说,声音细细碎碎的,很小心,像是呢喃。
“为什么?”他学着她把声音放得很轻。
“因为这首歌已经被揉进了我对图书馆的记忆,再也分不开了,就像特定的地点里特定的人或物……”她低下头,微微皱蹷起眉头,身体靠向书架。
“有些东西拥有过就好。”他合上书本,将书放回书架,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我知道我不能强求些什么,但是记忆对于我来说一直都很重要,我总是沿着记忆在寻找……”
“那你会珍惜现在吗?”
“我应该一直都很珍惜的吧,比如现在,我对你说话的音量……虽然我知道有音乐。”她看向他。
他默然和她相对着,没有回答。
音乐的旋律舒缓,悠悠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条汩汩流淌着的河流,他们在河的两岸观望,没有摆渡。
她垂下眼眸,嘴角化开淡淡的笑意,没有再言语,轻轻走开了。
他知道她的失望。
二
在假期的尾声,七夕节来临,牛郎织女牵起一对对情侣,甜蜜在街头冗杂的绚烂下肆意滋生。
巷口处,他们看到一个男孩拘谨地握起女孩的手,脸上紧张而快乐,女孩的笑容绽放着美好,拉着男孩向前走去,脚步一荡一荡,轻快而纯澈,从他们面前略过。
“洋,你开心吗?”她抿了抿嘴,望向他。
“为什么问这个?”他对着她,温和地说道。
“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能带人快乐的人。”她低下头,迟疑地说道。
“没有啊,你很安静,不会闹腾,挺好的,只是有点让人不放心。”他一边说着,一边耸了耸肩膀——这是他的习惯,她后来发现的,不过,她很喜欢他的这个小动作,自然利落的,她并不觉得他做起来有什么别扭,反而因为这样,他在她心中有了某种独特的标识。
“可能吧,不过应该是因为我的不善交际。”她冲他笑了笑。
“以后慢慢锻炼吧。”他陪着她笑道。
“……刚才看到的那个女生挺好的。”她顿了顿说道。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经过长时间的相处,他们之间交谈变得轻松了很多,他也大概能明白她的每种行动和语言的想要表达,不再像刚开始接触她时那般谨慎,但依然一直小心维护着她。一如现在,他知道她需要他的倾听。
“我喜欢她天真活泼的笑容,很阳光美好,我想,那个男生应该是幸运的……洋,其实我一直都感到很歉疚,我总是在强求你了解我,就像明一样,但我知道你不是明,我太自私了……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当初你没有遇到我,你是否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就像刚才的那个男生,可能你可以像他一样幸运……”她再次紧紧地抿了抿嘴,手交握在身前,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一块块红砖,没有去看他。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的,暖,而且,我并没有后悔遇到你啊,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对她说道。
“惨了,你的标志太多,我以后可能不得不时常记起你了。”她抬起头,刚好撞见他的动作,脸上不禁泛起一阵阵笑意。
“什么标志?”他已经习惯了她思维的跳脱。
“就是小动作啊。”她的眼睛因为欣喜蒙上了一层盈盈的光泽。
“是吗?”他摸了摸后脑。
“你看你看。”她再次笑了,嘴巴撑不住张裂开来,她把手轻轻搭在上面,掩了掩。
“还真的是。”他缓缓放下手,和她一起笑了。他是故意的,今天她的兴致很好,他希望她开心。
“我想去僻静一点的地方走走。”她忽然沉下声来低声说道。
“今天特殊点吧,总得食些人间烟火。”他温和地对她笑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特别爱逃避现实的人?”她的眼睛低垂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的,愁绪微漾上眉梢。
他望着她,没有回答。他知道她有时候对真实会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哪怕最后抓住的只有满手的伤痕……或许,她只是想伤害自己,他想。
“我明明承受不住真话,却总希望你说真话……”她自嘲地笑着,眼中一片晦暗。
“昨天晚上,起了很大的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在午夜十二点左右,不过,我可以跟你模仿一下风的声音。”说着,她就在嘴中“嗡”地做了一声长响。
“好形象……”他在一旁不禁笑出声来,和她一起一边往前走着。
“真的就是这样一阵阵长长的响声,不断推动着我的房门,像一群群翻涌着的困兽,想要挣脱进来,恍惚里面我仿佛都能听见房门微微绷裂的声音——说实话,有点恐怖。”她望向他,嘴角微微抿出一抹笑意。
“后来,我就失眠了,倒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听见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像浪潮一样哗哗地鼓动着,隐约间似乎有许多干枯的叶子从树上迅捷地飘飞掉落下来,在地面上翻滚着,发出一声声脆响,心里莫名地有点惶惶的——我感觉自己害怕它的破碎。”她低着头,声音始终轻微着,像是在小心翼翼维护着什么。
“叶子吗?”他耸了耸肩,向她问道。
“嗯。”她默然点点头。
“……暖,你还是不能放下吗?”他的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的身上。
“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她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后,向他询问道。
“好。”他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地,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吧,他已不再向她表示任何疑惑。
一路上的人群渐稀,她也逐渐变得轻快起来,在道旁的每一棵树下穿梭着,时而踮起脚缓着步子向前走着,指尖在绿得有些黯淡的翠叶中漫不经心地拂过,时而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放在手中轻轻旋转着,观摩着,仿若一个无人作陪的寥落小孩。她的目光始终幽幽的,像是在黯淡夜色下的寂静湖面,时而有叶子寂寂地落下,在湖面漾起一层层微波。
到了一处,她停了下来,两只手轻轻搭向身后,回过身来定定地望向他,头微微向左倾斜着,像一个犯了错事不知所措等待在原地受罚的孩子,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落寞。
“春天出来踏青的时候,还能看到树上一片新绿,树下一地枯黄的景象,现在却是没了,我昨天估计是听错了,地上的落叶一点枯损都没有,还是新的。”
“可能它们的声音差不多吧……不过,也快到秋天了。”他淡淡地回道。
“是吧……其实,我只是对叶子有一种执着,像是某种安慰的寻求,或对宿命的探索。春的新绿,夏的浓翠,秋的枯竭,冬的寂灭,每一季都让我感觉痴痴的,茫茫然地向往和依赖着,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指引。”
“也许是你有了对安定的需求了吧,走得太久,灵魂需要一片可供休憩的净土。”他记得她曾对他说过,生活不会磨平她的棱角,但是她会很累。她始终是一个走极端的人。
“可能,叶子四季循环总有个轨迹,不像人总是飘忽不定,在人海里浮沉。”她的嘴角浅浅浮起一抹笑意,若有若无的。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简单的快乐,还记得吗?”她忽然对他提道。
他顿了顿,对她点点头。虽然是已经习惯了,但有时仍旧措手不及。
“可是快乐从来就不简单,它总是伴着痛苦的降临,这么久了,我依旧无法明白。”
“只要你愿意,它可以很简单,只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过自己。”他的目光始终沉沉的,像是黑夜的凝固,隐没了一切。
“为什么总要这么直指人心?”她的声音寂寂的,带着轻微的笑意。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吗?”他对上她的双目。
“你总是能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什么……”她避开他的目光,从身旁拾起一片落叶,一边静静地端详着,一边说道,声音很轻很轻,像是自语。
“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她抬头望向他,眼中的笑意弥漫,像倏忽点燃的宴火,在夜色中寂静绽放。
他看着她,目光不禁有些微愣,但随即像是桎梏的挣脱一般,脸上也呈现出愉快的神色,迟疑地弓起手指挑了挑她的鼻梁,动作小心而轻微的,像过去一样。
“你……”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拥住了他。
“这熟悉的感觉,消失了很久很久,我还以为它已经远了。”泪水黏稠而冰凉从她的眼角悄然滑下。
“原来你贪恋的过去也包括我啊。”他温和地对她说道,声音中带着轻轻的笑意。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微微贴靠在他的胸口,默然合上双目,像是某种希望的寻求,她紧张地肃清着自己心中的冗杂,却依旧是突突的一片,她不知道那是来自她的,还是他的心跳。
她觉得他心中的脉动应该是温暖而沉稳的,因为那是来自他身体深处的,最为诚挚的声音,那么真实,她可以确信自己实实在在所握有。
她是可以完全卸下一切的,她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她是可以庆幸的……然而,她还在疑虑着什么呢?她无法相信他吗?可她毕竟是那么毫无保留,犹如飞蛾扑火,一袭素裳,时间的斑驳下,那颗虔心一尘不染,向光而生的生命,没有退路可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连并着把他的后路也截胡了,这也正是她所不愿相信的……然而……又是然而……这坎坷曲折的心路不禁让她觉得想笑,没有为什么,或许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缺乏为什么,好奇心终究是要扑一场空的,她已见怪不怪,毕竟,时间才是真正的鉴明,不问东西,沿着生命的轨迹走下去,答案自会分晓,又有何可嗔怪的呢……然而,身处其中冷暖自知,真真假假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一日少一日的生活,只剩下也只能剩下最后的珍惜,彼此的拥有已经不多了,偶然的怅徨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