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末迎来了第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在天地之间悠荡。
夏暖一走出教室，白茫茫的雪幕便在她的眼中融化开来，映照出晶莹的光亮。她感觉到雪花冰凉的抚摸，轻轻地掠过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发出一声声微弱却坚定的呼唤。
欢呼声在嘴边洋溢着，她迅疾地趴向窗口，双手尽情伸展入空中，努力承接着一片片飞扬而来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的温度里沦陷，变为浓稠的水滴，饱满剔透，然后彼此交汇融合，化作涓涓细流，一股股，沿着掌心的纹路缓缓滑下。
记得那年也是一样的雪，明靠在窗边，小心翼翼将一片雪花放入她的手心，眼中闪着怜惜，轻轻抚过她的发梢。
“暖，雪花的美是短暂的，但我们可以通过记住它冰凉的触感将它永远绽放在心里，有时候，美是不需要长久的。”
“可是，明，我想要抓住一些东西。”她看着手心的雪花消逝，悄无声息……一如现在。
情景的再现牵起的到底不过是沉重，雪花从不为任何人保留，只是盲目的人依旧盲目。
“洋，一起吗？”
“暖，小心着凉。”洋站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冻得冰凉的手抽回，裹入他温暖的掌心之中。
她看着他的纸巾轻轻吸拭在她手上，一点点被浸透，变得脆弱不堪，而她的手却在一点点地干燥，被放进捂得热热的厚厚手套里，轻轻地笑了。
“还冷不冷？”
她孩子气地摇摇头。
“走吧。”他亲昵地挑了一下她的鼻梁，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
到了一处，她张开双臂径直冲入雪幕之中，顺着楼梯而下，快活得像一只小鸟，口中是叽叽喳喳的欢语。
他微微皱眉，无奈地似笑非笑着，紧紧跟了上去。
“雪，好大的雪，我要跟着雪花一起飞舞，一起旋转！”她大声地喊着，回过身来望他，脸上是一派天真烂漫，笑容肆意盛放。
“洋，一起吗？”
“不了，暖。”他跑过来，捏捏她通红的脸庞，取下围巾将她小心翼翼包裹起来。
“好了。”他轻轻对她说。
围巾洁净温暖的气味在鼻息间穿梭，她静静地默着，没有回应，目光飘忽在漫天的雪花之中，看着它们的飞舞，她想追随而去，却发现到底不过是宿命般的沉坠，一场场华丽的演出，一场场无声的落幕，仿佛只是为了片刻的闪耀。
她的眸子倏忽暗了下去。
二
“暖，你的脸上？”他用手指轻轻触摸她脸上的晶莹，看到指心的湿润。
“这些天睡得有点晚，所以总是不停地打哈欠。”她疲倦地对他浅浅笑着，听到心中孤寂的回响。
“是高考的缘故吗？”他对上她的目光。
“……是吧。”她迟疑地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脑中掠过的是明的影子。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暖？”他想将自己温暖的手掌伸向她，但最后还是停留在了虚空中，无声悄然滑落。
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的气息依旧是远的，停留在他无法触碰的地方……只是，盲目的人依旧盲目。
“大家都忙吧，我还是自己解决比较好。”
“我可以帮你的。”
“我可以自己解决。”
“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不能再拒绝我的帮助，你忘了吗，暖？”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收缩成一块。
“是的，我记得，可……”她看着他，微张的唇角最终还是抿了回去，未成形的尾音在空中消散。
……
在每个晚自习后，他开始留下来辅导她的功课，一直到深夜，再护送她回家。她知道，他想看着她完成一切，他想保证她有更多的睡眠，他想帮助她安稳地度过高考，但接受总是显得难以心安，感情的无法勉强让她感到心累。
他时常会在一旁观察她陷入沉思的样子，眉梢轻轻蹷蹙着，眼部稚嫩的轮廓在眉梢下显得有些怯弱，淡淡地向下低垂，嘴巴微微努着，身体前倾，蜷缩在桌上。不是很漂亮，但很可爱。
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出神了，然后她转过头来，撞上他的仓皇。
一直以来，她都很乖巧地顺从着，没有言语，只是深夜回家和他在小区路口道别后，看到清冽的月光如水般倾泻，小区的河面在夜色中幽幽地闪着黯淡的光时，她会攀上河道旁的栏杆，一个人悄悄地坐在那里，黑暗中幻出的是明俊朗的笑影，隔着时光的长河，和她遥遥相望，她听到他在喊她的名字，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朝夕相伴的日子，温润的嗓音里有清澈的水划过。
从栏杆上下来的时候，她感到脸上的冰凉，手贴上去，是粘稠稠的湿意。
忘记一个人要多久呢？她只知道明留下的痕迹再无法抹去。
三
“这是什么？”
“你猜？”她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睛。
“给谁的信吗？”他看着她，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轻轻地笑了。
“是的。”
“给谁的呢？”
“你猜？”
“猜不到。”
“明。”
“……”
她预料到了他的沉默，但这次她只想定定地望向他，双脚停留在原地，固执地等待着……明真的带走了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吗？她一遍遍问自己……
时间裹挟在风中从指缝间悄然滑过，一阵又一阵，她的手微微向手心弯曲着，感觉到那里的空洞洞，有些怅然，缓缓将头低下，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她使劲地踢开路旁的一颗小石子，注视着它向远处飞去。
“我昨天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它们，我知道它们应该随着过去而过去，但我想把它们交给你。”
“……好的，交给我吧，暖……那么现在……我们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强行扯出了一抹笑，发觉自己的不知所措。
……
他们并肩走在深夜寂寥的小路上，不远处是路灯昏黄的光晕，光线散射过来，在他们身后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若即若离着，恍恍惚惚地向树叶斑驳下的阴影中延伸而去。
四
回家后，他将自己锁入房间，在黑暗中摸索着，“咯噔”一声，台灯强烈明亮的光瞬间充溢了整个房间，他感到眼睛的刺痛。
灯光下，他看着她的文字在纸上跃然，一封封信像零散在空中的落叶般缓缓展开。
“明，今天是我们正式相识的第一天，总共见面两次，你坐在我旁边，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人来人往，我只身一人，却并不觉得突兀……今天经过那片小树林的时候，一片落叶滑落到我的肩膀上，悄无声息地，它告诉我，我是并不孤独的，还有它陪着我，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落寞……明，似乎除了你，这个校园就是空荡荡的，我的小心翼翼和谨慎或许是永远换不来友谊的，可心意不通的人在一起聊天倒不如疏离来得婉转些。可能有的人就是注定一个人吧，挺好的。”
“明，今天天气很凉，身体不住地瑟缩着，但我的心是暖的，因为你给的糖真的很甜，我剥开糖纸，一口下去，甜味就直接浸渍在了心头，不禁让我戒掉了一直以来咬糖的习惯，转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耐心，把它细细地含在口里……明，你是知道我的，我虽然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但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急性子……我想，这种感觉我会一直铭记着，直到有一天我的心老了，它不再有感情了。”
“明，梅今天和你站在一起的样子很般配，我听到她们都发出艳羡的声音，其实我也是，多久没看到你这么通透的笑容了呢？自从你遇到我之后，你嘴角的忧郁就一点点加深，眼睛即使在笑也有阴影扫过，初见时，你的眼里盛满了星辰大海，笑起来时，是我从未见过的美好，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笑容，但我也知道我正在一点点毁了它，或许，遇到我是你错误的际遇，今天这样多好，梅和你站在一起，你们都是在阳光下明媚的人。”
“或许，人总是充满两面性的吧，谁也无法避免，可是，该让我如何接受呢？我多想否定自己的每个‘或许’，让这个世界时时充满肯定的美好，但那可能吗……现实将一个个转折，一个个省略侵入我的文字的那一刻开始就证明了一切……我知道，我无法告诉你这一切，因为我不能让我生活的阴影再侵入你阳光下的世界了，你本该灿烂的，不该为了我一次次足陷泥潭。”
“多久了呢，距你离开还有多久呢？你什么都不说，可我什么都知道。明，我想我是平静的，你身上的气息一直以来都在提醒着我，你属于远方，属于那个我到不了的未来，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一方小小的土地，走向更广大的世界，只是，我还是落寞，因为你回到你的世界后，我的世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明，我知道，这是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虽然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意，但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明迹的，它们注定只能堆积在时光里，被掩上一层层灰渍……我有预感，明，你要离开了，所以，我开始默默地等待，等待着离别的降临，等待着你来和我告别，等待着朝夕相伴的两年在弹指一挥间倏忽消散……我的走神开始越来越频繁，这点你是知道的，因为每次你都会用笔头轻轻提醒我，不过，是敲我的桌子，或许，就像你一样，你的笔头也从来不会伤害我，永远都是我把我的阴影带给你，永远都是我在伤害着你……”
“明，你离开了，在我们相识的第六百八十四天，伴随你而去的，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我终于孑然一人，手中空洞洞的，什么也抓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