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蕊第一次遇见瑞希，是在幼儿园。那时，蓝蕊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
她时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教室门口，眼中漫无目的，目光在思绪中飘飞。有时候，站得累了，她就回到座位上，拿起铅笔，写着那一个个拼音，或是新认识的数字，一遍又一遍。她写得很用力，也很用心。
有一次，老师叫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上去写数字，她写完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数字，她知道自己会是写得最好的那一个。可是，那天老师搞错了她写的数字，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别的同学顶替了她。她有点委屈，但也只有沉默。
瑞希就这么走向了她，在下课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暖而稚嫩的笑容。
“我知道那是你写的。”他对她说。
她看着他，两只眼睛静静地睁着，没有一句话。她很茫然，不知所措。
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很随意而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继续着其它的话题。他讲得很开心，常常会发出一阵笑声。他的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他想逗她开心，但是她不懂。
她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话，她无法对他做出任何表示。
后来，上课铃声响了，他们还来不及认识彼此，瑞希就匆匆回到了座位上。他想，再次下课的时候，一定要去问问她的名字。
那节课对于瑞希来说很长，对于时间的概念，瑞希一直都是不知道的，第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这个女孩让他感到担心，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让他感到难过却又小心翼翼。
课程临近尾声的时候，蓝蕊的母亲来找她了，把她提前带回家。
瑞希看着她收拾东西的样子，不紧不慢，似乎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的母亲正在和老师交谈，说着她提前回家的原因，以及大人之间常有的一些客套话。
蓝蕊走向她的母亲的时候，瑞希看见她的眼睛，他发现那是一双灰色的，不含任何感情色调的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夭折或是死亡了一样。
那天放学，瑞希的母亲来接他回家，她看见瑞希一个人站在校门口，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轻轻地走到了瑞希面前，蹲下身，在瑞希的鼻尖上小心地刮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
“妈妈，你说，为什么会有人不爱交朋友也不爱说话？”
“估计是个内向的小朋友吧，怎么了？”
瑞希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他可以隐约感觉到某种深重的东西，但他无法确认它是什么。它压得他喘不过息来，像是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如此难受。
从开学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关注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没有太多在意，觉得她是一个挺奇怪的女孩子。后来，他看着她一个人，心里隐隐的有一种胀胀的情绪，说不清的感受。一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他想。
可一个人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在他稚嫩的脑袋里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他只是不知道，她让他感到奇怪，他想帮她。
二
蓝蕊第二天来学校，从校车上下来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捏着两个包子。装包子的袋子里蒙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应该已经冷了。
她一路走着，一路解开袋子，啃了一口包子，很小的一口，只是一点包子皮，但她咀嚼着，像是嚼着余味，眉头微微皱了皱。
她走进教室门口，坐到位置上，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日复一日。这就是童年吗？她问自己，多彩的童年，人人都想回到的童年……大人真是奇怪。
她昨天学了一个新的词汇——“味同嚼蜡”。她的生活就是味同嚼蜡，她想。
她的父亲是一位作家，她总能提前从他口中知道很多组织的语言表达和词汇，虽然她并不认识那些汉字，意思也是懵懵懂懂，但她很喜欢父亲和她讲那些，那是她唯一感兴趣的新奇的东西。她觉得它们可以很美，是有色彩的，而生活是苍白的单调色，没有任何可能。
她时常学着父亲的口气念出那些词语句子，听着父亲讲解它们的意思，并看着父亲把它们写下来。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她最喜欢看父亲写下它们的时刻。写完的时候，她手捧着，像是一项艺术。
“为什么不吃完？”瑞希向她走过来，和昨天一样，温暖而稚嫩的笑容。
“它们已经冷了。”她看着他，有些惊讶，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回复了他。
“老师说，这样很浪费。”他随意地提起道。
“哦，那你吃吗？我不想吃了。”她把包子塞到他手中。
“我可以和你提一个请求吗？”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他的不知所措说道。
“什么？”
“我家有很多包子，以后你天天帮我吃包子好吗？”
“为什么？”
“……没什么，可以吗？”
很唐突的请求，但他还是点点头答应了，在看到她的眼睛之后。她让他难以拒绝，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拒绝她，就像她本身一样，对于他而言的一团谜题。
就这样，蓝蕊每天早上都带两个包子到学校，但包子都是热乎乎的，再也没有刚开始时又冷又油的样子。
坐到座位上的时候，她从书包里把它们取出来，主动交给瑞希。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都有些别扭，瑞希每次不知所措地接过她手中包子，她看着他，也感到自己的难以为意。
不过，后来也都渐渐习惯了，倒像是一种默契。
他们时而会有一些交流，很简短的，很多时候，不过几句。她的沉默依旧是一种抗拒。
瑞希没有想过要再去逗笑这个女孩，因为他在渐渐中也明白了一些无能为力。
孩童的世界是稚嫩而懵懂的，但他们对这个世界却有着最为敏锐的感知和观察力，他们在摸索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探知出了很多大人所无法了解的事情。就像瑞希从来都知道蓝蕊并不是一个内向的女孩。
三
临近学期末的时候，一次中午午休，其他小朋友都睡着了，蓝蕊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段时间后，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铺。瑞希看到她起身，也跟了出去。
蓝蕊坐在楼梯上，最上面级层的位置，那里可以看到老师的动态，也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回到床位。
“妈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蓝蕊看着瑞希在她身旁坐下，说道。
“她去哪了？”
“不知道……”
“昨天的那个阿姨不是你妈妈吗？”
“不是，她是后来搬进来的。我叫她阿姨。”她轻描淡写地叙述着。
“我不喜欢她。”她突然沉下声音说道。
蓝蕊站起身，转身走回了房间，她躺在床上，被子盖过了头。
瑞希还坐在原位，他没有跟着她进去。楼下静悄悄的，没有人。他的思绪像是一种飘移，空空的一片，没有所以。他可以想什么，他似乎都已习惯。
转眼之间，时间走到了结尾，他们即将告别。
这节课的结尾，校车会把他们各自接送回家。或者说，他们不过只是在等待，一切早已开始，离别早已开始。
瑞希和她的同桌换了座，他坐到了她的旁边。
“假期来找我吗？”她对他笑了笑，嘴角的轻抿，很拘束的笑意。这是她很少的一次笑容，带着距离和礼貌的笑容。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的话，她会发现自己的沧桑，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衰老的痕迹。
“好。”他看着她的笑容，觉得什么东西在失去，什么东西抓不住。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患得患失，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嗯，还记得地址吗？”
“记得。”
“好……”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漫无目的地。白茫茫的延伸，就像失去了视线。
“蓝蕊——”老师在叫她。
“我先走了。”她对瑞希说道。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收拾书包。
他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冷淡而漠然。门口站着她的“阿姨”，他对她的“阿姨”印象并不坏，可是她不喜欢她。
上次，一次偶然，他到她家做客。没有邀请，一切都很顺其自然。恰巧碰见，他们一起走，然后他跟着蓝蕊进入了她家。
“阿姨”对他很热情，切好水果，上面插着牙签，端了过来；把电视打开，让他们自己调电视；临走前，“阿姨”还为他装了一些自己做的小吃给他带回去。
他记得“阿姨”的手艺很好，就像蓝蕊每天给他的包子，有着店里吃不到的美味。
现在想起来，包子应该也是“阿姨”做的吧。蓝蕊从来都不吃……
他看到她的背影一点点向门口走去。他忘了她是否和他道别，也忘了他是否回复。
四
几天之后，瑞希站在门口，轻轻叩响了蓝蕊家的门。
一直都没有人应，里面静悄悄的。他感到有点失望，转身朝楼下走去，想着明天或是后天或是什么时候再来。
走下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瑞希的目光向楼道口看去，蓝蕊正在上楼，低着头迎面走来，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她似乎也没有看见他。
她经过他的时候，眼睛不经意间望向他，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他看到她红红的眼睛，鼻尖红红的，两颊残余的泪水。她从未有如此委屈的时刻，像受伤的小动物。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哭，是有温度的，浓浓的，滚烫的温度。
他的动作像是下意识的本能，他将手伸向她的脸颊，然后抚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注视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冷淡的神色。
“一起上去吗？”她问他。哭后的嗓音有些清哑，但她已经一副自若的样子，眼中失却了温度。
她的距离的维持似乎也是下意识的。
他跟着她再次走上楼梯，一路都很安静，钥匙开锁时的声音显得有点突兀。
她带着他走进了她的房间。没有想象的样子，很简单的摆设，东西的摆放让人觉得方便整齐。他看着周围，一个玩具都没有，都是实用品。
“不像女孩子的房间。”他笑着说道。
“女孩子的房间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
“爸爸说，我的性格可能会偏向于实际。”
“实际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问。但我想，那会是最适合我的。”她的语气很平淡，像一点一点放下戒防。
她的气息第一次离他那么近，他能感受到，但并没有充分的意识。
“我可能要搬家了，去外地。”她对他说道。
“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安地紧张起来。
“等我长大吧，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在这里等她，我怕她找不到我……”她再次说道，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像是自语。
她的睫毛很长，这时垂着，遮挡着眼目，他看不清她的情绪。
“她会不会很着急？她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她的眼角一滴泪水滑下。
“爸爸说，他找过周围的叔叔阿姨了，如果妈妈回来了，那些叔叔阿姨会告诉她我们在哪……可是，我就是好难过，我有那么多的问题，我一个都无法知道……”
她没有再说下去，像是时间的静止凝固，悲伤变成小小的坚硬的一块，在心上的烙痕。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眼睛里晶莹的，像是氲着一滩水。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蓝蕊静静地听着，停止了一切情绪。
“我们出去吧，爸爸回来了。”她认识爸爸关门的声音，轻轻地合上，不发出任何声响。
“好。”瑞希应道。他沉着而默然的，承载的加重，无从负担的心事。
“对了。”她从床边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很流畅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的。
“这是我之前的照片，妈妈给我拍的，我一直珍藏着。”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他低头注视着那张照片——她坐在亭子里，喝了很大口的水，两颊鼓起，正对着相机的方向微笑，眼睛里盛满阳光，身后一片明媚的耀照。
“爸爸给我讲的故事里，好朋友离开是要互赠礼物的，代表自己的心意。”
“这是我非常珍贵的照片，它是妈妈拍的，同时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说的话很多，她在妈妈走后，第一次有这么明显的表露。或许是想起了妈妈，她开始有了倾诉欲。
“噔噔噔……噔噔噔……”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是开门的轻微声响，爸爸和别人交谈的声音。
“我要回去了。”瑞希往身后的门口望了望。
“我什么都没带，我口袋里有一支钢笔……”
“瑞希……”是妈妈的声音，他把钢笔放在她手中，赶了出去。
“再见，瑞希。”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拐角处，轻声说道，攥了攥手中的钢笔。
五
她走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照片，他从未见过的笑容，绚灿地闪耀着的喜悦，那样极力绽放的美好。她很爱她妈妈吧，他想。
在她身边，他总是会被动地接受很多事情，他的世界似乎一直简单，他似乎拥有着完整的一切。可他不过只是想让她开心，开始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虽然离别是难过的。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很平静的脚步，平静中的顿重，一切酝酿着，晕染遍布全身，均匀的，他在想着她，她的克制和压抑，她的沉默，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
他从未想象过预感，故事里的预感，从不为推崇和存在，笔者一笔带过，笔者泛泛而谈，谁又曾当真。可是他有预感，他心里将永远存在着一块寂静的角落，等待着落雪夜的邂逅。盛大的喜悦和悲伤缤纷着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