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体突如其来的增强,并未让陆铭开心。
他是想修仙问道没错,但那是在“人”的前提下,他就没想过做鬼,更没想过当个异世飘摇汲汲危危的鬼。
肉身都没了,又有何可欢喜期待的?
他默然地收手抬头,发现方才灰败的场景已经恢复原色,跳动的烛光也似更明亮了些。
目光再扫向床上歪脖偏脑的女尸,躺尸的妇人面容也已大变。
淡金色消褪,露出的肤色还原成了正常的肤色,五官线条明显柔和下来,不复尸僵时的紧绷强直。
半瞌的眼脸间,眼珠恢复成了常人形状,眼白正常,只瞳仁暗然无光,恍若蒙了尘的玻璃珠。
发乌的嘴唇,也提示着这是具死尸。
除了因陆铭泄愤般的一巴掌用力过猛,导致女尸本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散乱松垮外,此时的女尸就只是具普通的尸体。
只那妆容姿态着实有些狼狈,半边脸惨白,发散衣皱,打眼一瞧就知道被欺负过……
陆铭瞟了一眼,没看出妇人有什么再度挺身而起的端倪,遂继续低头观察自己。
虽不想活了,但也不妨碍他在那之前研究一下自身。
丝丝缕缕的淡薄烟雾仍在持续不断地挥散,看情况,魂体不散,这蒸发现象就会没完没了。
陆铭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有点像干冰。
当他暴露在正常环境中时,就会不停地与身周环境产生反应,由此而产生烟雾。
刚刚融入魂体的,以他一肚子的博学经典来推测,大概率的,应是些魂魄类的能量。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皆散,唯地魂――或又称之为影魂――随尸骨入坟而安,享供奉,佑后人。
地魂属阴,那一缕从妇人身上带回的烟雾,可能就是所谓的阴气。
且陆铭本身,也与道典中描述的鬼相似――即有灵识的地魂,所以才能融合他人被打散的地魂阴气。
“我一巴掌就打散了异常状况的地魂,使之散为纯粹的阴气,不知这是鬼的常态,还是我的特殊情况……
“……阴气融入时,没感觉到有意识记忆什么的……摄魂一说可能只对活人有用……
“……鬼打人,原来跟人打人一样,就是打别人我自己也很痛……”
回想方才的情形,陆铭若有所思,也许痛是因为女尸地魂的反扑?
胡思乱想的时间稍长,当他抬头再看躺尸妇人时,发现她的肤色比方才显得惨白了点……
“看来鬼魂真的有致冷天赋……我的魂体太过单薄,所以刚才不显,现在也影响不大……”
不过无论猜测推断正确与否,他都从妇人身上得到了意外的阴气补充,而他能魂落此间,也实是因了这妇人的香火。
人都当场过世两回,自己的气也消了,还反复受益,总不能让人不体面的入棺下葬吧?
做人……不是,做鬼也得有良心……
陆铭抬眼四顾,看到妇人脚底摆放有一个尺长的柏木小妆匣,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颇有些踌躇。
整理逝者遗容这种事,让个鬼魂来做,似乎有点不大对。
一则是对逝者不敬,二则嘛,致冷机制隔着些距离还好,若是真上鬼手去摆弄……
陆铭想像了下猪肉用干冰东涂西抹后的模样,顿时打消了亲自下场的想法。
不过,他的视线投向隔离内外的厚葛帘子。
一墙之隔,不还有四位敢与死人同睡一屋的好汉么?
……
李二屏息听视良久,除了最初惊醒他的动静,外间再无异响传来。
他缩回头,捂在被子里想了又想,还是悄悄伸脚去踹睡在他旁边的福生。
福生仗着自己人高马壮,往车上垒了双份的货物,赶路时自然也就比别人疲累,此时理所当然的睡得更沉,自不是李二赶鸡式的踢踹就能弄醒的。
连踹几脚也没把睡得香甜的憨货踢醒,李二又气又急,却不敢弄出大动静来。
毕竟外间还摆着个死人,谁知道方才的动静是怎么弄出来的。
万一……
惊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诺大个虎狼都不怕的汉子,却是越想越惊惧,缩在被窝里直急得浑身冒冷汗。
殊不知,他所顾忌的了不得的东西,此刻正站他床头默默地看着。
……
陆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字排开的四团人型血光,红幽幽的,香喷喷的……
瞧着不光好看,闻着好像还特别好吃……
而且,是真·量大管饱……
陆铭想自闭。
他也是头回做鬼,实不知亮堂处鬼看人见的是皮囊,无光地鬼看人,见到的却是三魂七魄揉合的气血命体。
青年壮汉本就身强力壮血旺精盛,那命体散发出的吸引力,简直像极了――
两只甜皮鸭。
陆铭很少把精力放在美食上,在他的印象里,唯有去寻访彭祖事迹时路过四川眉山,在街面上闻到的刚出油锅的甜皮鸭的味道翻番,才勉强比得上此时此刻人形美味对他的吸引力。
确实是,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
他咂咂嘴,将注意力放在身前这团血光上。
中老人了嘛,三高早就断绝了他对肥美类食物的窥伺,再肥的肉摆在面前,也能控制住筷子的落点。
头一次从鬼魂的角度看人身的本质,要不……
先闻一下究竟是个什么味儿?然后再办正事?
当然,吃,肯定是不可能吃的。
按捺不住好奇,他如是想的,便如是做了,真蹲下身来就凑近了些去闻。
这味道,有点像炖了一天的鸡啊……
不不不,还有些油锅炸的肉丸子的浓郁香……
细品品,好像还有丝腻甜的腥气在里面……
总的来说,确实好闻得很,给鬼的感觉,就是非常好吃的样子……
嗯,真香。
……
李二将自己捂被子里久了,捂得有点难受,再加上急出的一身汗味跟脚臭,被窝里的味道实在销魂。
他有些受不住了,便轻悄地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颗头来准备好好换口气,虚眯着的双眼也下意识警惕地望向门洞。
猝不及防的,他就看见了一团人头大的清凌凌青绿光,正虚虚幻幻扭来曲去的,寂然无声的,飘燃在他的床边……
透过那团边缘不停蒸腾消散的青绿鬼火,他还能看见门洞上帘子边缝间露出的外屋昏昏烛光。
一股沁入骨髓的渗人寒意扑面袭来,李二一口气没接上,喉头一紧两眼翻白,登时昏死了过去。
……
陆铭正闻着味儿思考人对鬼意味着什么,就看见床上的血光团稍动了动后,那亮度跟罩了层色玻似的,刷一下便降了大半,然后散发出的味道也淡了许多,几近于无。
一时间他没反应过来,缓了一缓,才想清楚眼前的局面。
这是……见鬼了?
没光的地方人就能看到鬼?
不能吧?
魂魄受惊不稳了?
我长得也不吓人吧?就是有点冒烟罢了……
他回想了一下初至时的场景。
托做鬼的福,稍一回想,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当时确实无人看见他。
他就堂而皇之地站在香案边,离开的老头、进里间睡觉的几个年青人,来往之间与他错身而过,也没人看他一眼。
心下思索考量,陆铭也怕将人给吓死了,又往前凑了凑去细听。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鼻鼾声中,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呼吸声。
很好。没死就行。
无仇无怨的,真吓死人了,他连抵命都做不到。
舒一口气,陆铭站起来避到一边,远离晕迷的人。
他看了看另外三团血光,犹豫一会儿后,就干脆利落的放弃了换人的想法。
吓人嘛,吓一个总比吓一群好。
人在受惊过度之后,再次面对同样场面,承受力总能比第一次强上那么一点点的。
退一步讲,见鬼这种事,一次跟几次,也没什么区别。
……
时间流逝。屋外的虫鸣渐弱渐隐。
里屋的陆铭有点着急。
以他多年露营的经验来看,黎明将至,然而床上的血光还是一动不动,毫无苏醒征兆。
陆铭决定不等了。
耽误了他迎接曙光求去还行,反正天天有日出。
隔壁屋的妇人可耽搁不起,急需个活人梳理一番,才能继续体面躺尸。
他念头一起就闪到了床边,看着身前虚弱的血光团,小心翼翼地、缓慢地伸出了冒烟的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