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sweetest friend ,everyone I know, goes away in the end”
耳机里徐徐的放着歌,任狄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半眯着眼。
看着熟悉景象愈来愈后退,就像幻灯片似的在她眼前一帧帧的晃过。前路是未知,身后是过往。
过往的十四年,任狄和母亲就像麦田守望者一样,守在这个小镇上。
任狄是无所求的守,而母亲是苦苦的等,那是任狄不能理解的一种等。
最终还是由母亲自己亲手撕开了这无穷无尽的等待...
包里振动着的手机把任狄的思绪拉了回来,柳宝发来短信,“你走了吗?”
“走了。”任狄回了个信息。
“路上小心,别忘了我。”柳宝又回了个信息过来。
“不会,我有点晕车,先不说了。”任狄看了会手机就晕的不行,把手机收了起来,继续半眯着眼养神。
空调吹出的冷气就像是梅雨天没晒干的衣服的味道,早上吃的鸡蛋残留的腥味在口腔里打着转,这种混合双打的味道,令任狄极其难受。
不知道到底是翻越了几座山,过了几条河。
任狄再次拿出手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她早上七点出发的,一路疾驰的情况下都坐到了这会儿,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要去世界尽头了。
她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车正在一座桥上快速行驶着,桥下横着的一条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江还是河,那水绿蓝绿蓝的,阳光照射在水面,波涛翻滚的水面波光粼粼。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汽车停了。
车站里孩童的哭啼声,女人的尖细的声音,男人抽烟的烟雾混杂在一起,闷浊的空气让任狄不由的加快出站的脚步。
无论在哪个地方,汽车站都总是鱼龙混杂的,能让人看尽人生百态的一个地方。
任狄拿出手机,给任华芳打电话过去。
“喂,姑母”
“狄狄啊,你到哪儿了?”任华芳细尖着声儿说。
“我刚到车站。”任狄站在出站口外的树荫下,背上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大大的行李箱。
“哦,我这会儿离车站还有点远,要不你自己坐公交车过来吧,我在小院门口等你。”任华芳说,“36路和51路都可以,在水电厂宿舍站下就好了。”
“好”任狄挂了电话,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拖着行李箱朝公交站台走去。
刚走到公交站台,公车起步时喷涌而出的尾气,像是一记锋利的拳头狠狠的打在任狄的胃上,本来压抑住的恶心感,又瞬间翻滚袭来。
任狄转过头撑着广告牌,‘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混沌间,任狄觉得手下的‘广告牌’有点烫手,还很柔软,一双不属于自己的白色的运动鞋被污渍侵占。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眶里因为呕吐而带出来的泪,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世界都成了黑白灰一般。
“我...我对不起”任狄用手捂着嘴,抬头看着‘广告牌’,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男生紧紧的闭着眼,因为愤怒,脸色铁青。
“我帮你擦掉。”任狄来不及去看其他人鄙夷的眼神,赶忙把裤兜里的一包纸拿出来,抽了几张蹲下身去擦白鞋上的污渍。
一股难闻的胃酸味,自己都被恶心到了,还好自己没吃午饭,早上的早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污渍也不算太多。
黎璨臣大汗淋漓的才从体育馆出来,准备坐公交回去,人刚刚靠在公交站的广告牌上小憩,站在他前面的人就猛的转身,吐到了他的球鞋上。
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一眼自己的球鞋,和球鞋上的污渍,任由肇事者打理现场...
“差不多了。”任狄把一包纸都用完了,把球鞋上的污渍擦了。
“我腿上还有!”黎璨臣这句话几乎是丛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听得出来很生气,甚至是愤怒。
任狄急忙把自己书包侧兜的手帕拿了出来,手帕刚刚触到男生的小腿时,黎璨臣猛的一僵,往左边垮了一步。
“你把纸给我,我自己来!”黎璨臣有些尴尬的说。
任狄一直低垂着头,伸手把手帕递了过去。
这时任狄的手机响了起来,任狄掏出手机。
“喂,姑母”
“还没到吗?我都在小院门口等了好久了。”电话那头任华芳有些焦躁不满的说。
“哦哦哦,我马上就过来。”任狄有些着急的抹了抹自己额头又冒出的汗,挂断电话后就看到51路公交车刚好到站。
“对不起啊!我要先走了!”任狄急忙忙拉起行李箱往公交车上挤去。
黎璨臣手里拿着手帕,阴着脸擦着小腿上的污渍,没搭理她。
黎璨臣展开手帕准备翻个面再擦一次,刚打开手帕,一个黄色的纸符从里面滑落了出来。看到黄符,吓得黎璨臣后背一阵发凉。
“我去,这不会是下的蛊吧?”黎璨臣以前在电视上的社会与法看过,民间的那种封建迷信,把厄运包在符里,送给别人了,就把厄运也送出去了。
黎璨臣盯着黄符看了好久,细细一看,符面上写着‘考运’,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没忍住笑了一下,原来是考运。
黎璨臣把符拿起来看了一下,黄符下面又写了个名字--任狄,“哈,这年头还有人信这种东西,傻不傻。”
可能因为已经把胃吐干净了,任狄坐在公交车上倒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任狄往窗外望了望,这真是座规规矩矩的城市啊。自己就像一只慌乱的麻雀,闯进了一户人家,四处张望着,找不到出口。
下了公交车,任狄拖着行李箱,在小院门口没看到任华芳。
“姑母,我到了。”任狄把电话拨了过去。
“哦,我刚刚站的有些头晕,就先回家了。你自己进来吧,在1单元4楼,402啊。”任华芳说。
任狄挂了电话一直在心里默念着,1单元4楼,402...
进了小院,小院门口有一片小小的草坪,往里走,院子里停了几辆小轿车,向北望去,在树木的高低掩盖下,还有一个小亭子安静的伫立在湖面。
房子外墙是清一色的灰色,数了数,一共6层楼,任华芳他们在4楼。不远处高耸的电梯公寓和这个小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任狄有些艰难的提着行李箱爬到了四楼,看着眼前402的门牌号,任狄坐在行李箱上,缓了半天才去敲门。
任华芳把门吱呀的打开了,一脸笑的让任狄快进去。
任狄提过行李箱,环顾着房子,是个小套三,地上的地板砖有些年头了,有的已经有些微微的翘起来了。
“呐,你以后住这间”任华芳把一道门拧开。
看得出来房间以前没怎么住过人,空气里都带有一种灰冷的感觉。房间里有一个书桌,书桌摆放在窗户下,床差不多有一米五宽,房间里没有衣柜,也没有空调,在挨着床的墙上有一排壁柜。
“另外那间是给你然哥哥住的。”任华芳靠在门框,用手指了指她对门的那个房间,“你然哥哥虽然去读大学了,但是放假什么的都要回来住。”
任狄点了点头,把行李箱拿进了房间。
“明天你去学校,你姑父陪你去。”任华芳说,“我和你爸沟通过了,他的意思是每个月只有那么多钱,用超了,没了就没了。”
任狄闷着声说,“嗯”
“我下午约了小院的赵阿姨去打麻将,你自己在家好好复习一下功课啊。”任华芳说,“对了,家里的钥匙我给你一把,别弄丢了啊。”
“嗯,好”任狄接过任华芳拿来的钥匙,握在汗涔涔的手心里。
“那我走了啊。”任华芳说完便哼着小曲出门了。
任狄在房间里找了根毛巾,把书桌和壁柜都擦了一遍,推开书桌前的窗户透透气,窗台外有一盆生机勃勃的小盆栽,这算是整个房子里最有生气的一处了。
打扫完房间后任狄觉得胃里空荡荡的,这才想起来,这都一天没吃饭了。
任狄拿起钥匙,到小院外边的一个面馆点了一碗面,味道还行,最主要的是面馆看着干净。
吃完后任狄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刚刚吃的面那应该算是晚饭了,不知道任华芳待会煮的晚饭她还能不能吃下。
任狄刚扭开铁门,就看到沙发上躺了个人,挺着个大肚腩,看着电视。任狄感叹了一下,原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沙发土豆。
沙发上的人听到门口的响动,抬眼望了过去,“哎,狄狄。你什么时候到的啊?”周正德用手撑着沙发站了起来,笑着说。
“姑父好。”任狄在门口看着窝在沙发里的周正德,把门轻轻的拉上,“我到了有一会了。”
“哦,来坐。”周正德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完刚抬起来的屁股又重新坐回了沙发上去。
任狄静静的坐在周正德旁边的沙发上,电视上正在放战火纷飞的抗日剧。
“哎,狄狄,你妈现在怎么样了?”周正德看着电视问了一句。
任狄突然就像有一块石头压在了心里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她现在...很好”
“哦,那就好。”周正德掀了掀眼皮,“你别想太多,那是她犯的错,和你没关系。”
任狄完全的体验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起身说,“姑父,我东西还没整理好,我先去房间整理东西了。”
周正德窝在沙发里,闷闷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回到房间的任狄把行李箱打开,把衣服整齐的摆在了壁柜里。壁柜很窄,夏天的衣服能勉强放进去,冬天的完全没法叠整齐了放进去。任狄只好把冬装安顿在行李箱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走之前柳宝这样问她。
任狄脑海里想了很多时间,三年,五年,七年...最终自己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直到最后离开的时候,任狄还是没能回答柳宝这个问题。
办转学的时候校长和班主任对这事儿都是一脸的惋惜。
离开时,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或多或少的带着惋惜,但任狄知道,在那个从头走到尾只需要十分钟的小镇,他们更多的是用怪物和害怕的眼神看着她。
小镇上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一个个生吞活剥的眼神,一点一点的撕碎着十四岁的她...
还记得那天是儿童节,也是临近初二期末考的日子,任狄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因为节日,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显得格外高兴。
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给任狄拿了二十元钱,让她去给自己买一支新钢笔,就当作是儿童节的礼物了。
任狄从学校出来后,一头钻进了学校门口的文体店,选了一支茶色的钢笔,笔尖很尖锐而且细滑,价格也刚好二十,结了帐任狄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到家,就看到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门前停着警车和救护车。那些人里有熟悉的面孔,也有生面孔,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往房子里望着,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任狄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就萌生了一股莫名的慌张。
任狄扒开人群,往里挤了进去,一个男警察一把将她拦住,任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淌了出来,“我妈妈呢?”
男警察愣了一下,转过头对一个女警察招了招手,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那个女警察把任狄带到房子旁边去,女警察嘴里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任狄什么都听不见了。脑海里只剩下刚刚路过一楼卧室时看到的那摊血迹,好大的一滩血迹...
“我妈呢?”任狄颤着声说,“我妈呢?”
女警察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李秀月是你什么人?”
“是我妈”任狄眼睛死死的望着卧室,门被大大的敞开着,警察拿着相机在拍照,还有几个警察指着房间的血迹,埋头低语着。
“她怎么了?”任狄眼里的泪就像断弦的珍珠似的往下坠。
“你放心,你母亲没事。”女警察朝着任狄一直望着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的说,“那血不是她的。”
任狄那之后就没去上课了,成天的睡在床上,任振东一边忙着照顾医院里被砍的女人,一边忙着李秀月的案子,完全没心思去管任狄。
开庭那天,任狄才再一次见到李秀月,李秀月穿着一身囚服,那个一直爱干净的女人,一脸的蓬头垢面,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李秀月成了被告,坐在原告席的是被砍的那个女人的家人,法庭上那一声声的哭喊声让任狄的心里翻腾成了一场海啸。
李秀月被判了刑,父亲任振东从始至终除了叹气,什么也没说。
直到那天期末考的时候,任狄浑浑噩噩的被任振动从床上拉了起来,让她去学校参加考试,考了试有成绩才能给她办转学。
任狄想离开那个充满了流言蜚语的小镇,她想逃离那些带着刺的眼神的地方。
她顺从的去学校参加了期末考,放榜那天一如既往的是年级第一。她不敢去想放榜那天到底有多人指着她的名字在议论着那件事。
成绩是柳宝给她发过来的,柳宝从头至尾没问过她这件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的和她发着信息,这让任狄内心是极其感动的。
后来任振东去学校给她办了转学手续,她的转学和李秀月的入狱,一切都顺利得那么的理所应当。
任振东走了,给任狄留了一张银行卡就走了,那张银行卡是李秀月的。
走之前任狄拿着户口本去了县城,她可以不给任何人交代自己的去向,不向任何人道别,但她还是想给李秀月交代清楚,就像以前每次出门玩耍一样。
只是这次,天黑之前,她不会回家了。
李秀月的长发变成了一头短发,发型也没什么美观性可言。脸上多了份憔悴,看到任狄来看她,脸上泛起了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
“妈,我明天就要走了。他给我办了转学。”任狄说。
李秀月嘴唇颤抖着,好久才开口,“你也要走了吗?”
“我会来看你的,我会一直都等着你。”任狄咬着嘴唇说。
“我的银行卡你拿着了吗?”李秀月抬起头问。
“拿着了。他给我的。”任狄点了点头,又把夹在户口本里的银行卡拿了出来。
“这个是我的卡,赔了那家人上面也没剩多少了,密码是你生日,你拿着好好读书。”李秀月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手也止不住的开始颤抖着,“狄狄,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你可以恨任何人,但是不能恨我。那个女人,你永远也不能喊她妈!你知道吗!”
任狄埋着头哭了起来,呜咽着,蓦的抬起头又用手臂擦了擦眼泪,盯着李秀月说,“我从来都不恨你,我永远只有你一个妈,还有那个人也不是我的爸。”
“你好好的,等我长大。”这是任狄离开时最后对李秀月说的话。
直到离开那天,那个房间浓郁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去。散不去的还有那个镇子上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