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车在酒店前的空地上划出尖利的一道弧线,没有丝毫迟疑地停在一辆骚绿色的保时捷旁边。门童小跑着上前想要阻拦,生怕这位莽撞的司机蹭了另一位客人的名车,自己不好交差。他战战兢兢束手站在车前方不远处,偷偷拿眼瞄着那辆霸气侧漏的豪车,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哪位大人物。
贺凯臣拉了手刹,扯了安全带,拔了钥匙,从后座拎起西服外套拿在手上,伸手推了推旁边副驾上的男人。朱泽楷一脸惺忪睡眼从车里出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系上深蓝色西服纽扣,又调整了一下胸前的印花领带,却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清晰的唇印。这才想起,是方才上车前被那个女人蹭上去的。离仪式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再去换衬衫显然已经来不及。他将领带又偏了偏,勉强遮住这一抹鲜艳。
“怎么了?40迈也能给你坐晕车了?”贺凯臣此时已经套上了西装,正在系袖口的扣子,见到朱泽楷一副疲惫的样子,打趣道。“你开的很好,就是这车飞的有点低了。”朱泽楷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汹涌的热浪排山倒海袭来,阳光砸在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确定要进去么?其实我可以假装没接到你。”贺凯臣有些担忧。他不是怕男人见到自己亲弟弟尴尬,他是担心他刚下飞机倒不过来时差。“你演技太差,三句话就露马脚了。”朱泽楷惨笑一声,率先登上酒店台阶。
年轻的门童看着两人的一身行头和气质,料想是某个大集团家的公子,自然不敢怠慢,上前鞠躬询问:“请问二位有请柬么?”“请柬?”贺凯臣显然是一愣,他压根不记得有请柬这回事。偏过头望向朱泽楷,对方也是一脸不知所云。
“不好意思二位,今天是盛世集团二少爷的订婚仪式,我们酒店不对外接待散客。”门童谦逊地低声道。“散客?他是在说咱俩么?”贺凯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泽辰给我打电话,没提过请柬的事。”朱泽楷有些尴尬。参加自己亲弟弟的订婚宴,还需要请柬,也是醉了。“我打个电话给三哥。”贺凯臣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号,被男人按住。“还是算了。”他这就算是人到了,至于进不进去,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想见证别人的幸福,尤其这幸福还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
“卧槽,你俩怎么才来!都在里边等着呢!”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出酒店,一把推开门童,上前拉住两人的胳膊就往里面拽。“你不是十二点就下飞机了么?怎么才到?我给老四打了八个电话,丫给我挂了!”贺凯臣抢白道:“霍汶熙,你是我亲哥,我导着航呢,再说你不是不知道B市的路况,我已经冒着吊销执照的危险给你把人护送过来了,刹车踩的我脚都麻了。”“老五这脸色,几天没睡了?”“前一天晚上连着两台手术,飞机上睡了十几个小时,没事。”朱泽楷露出笑容,眼神里明显带着倦意。“你还没到四十已经是主刀医生了,日子还长,悠着点。”“三哥说的是,我下回注意。”
三人正要进去,门童小心翼翼拦住银灰西装男人:“霍少,朱董事长吩咐,没有请柬一律不能进去,这两位身份不明...”“身份不明?兄弟,你那俩眼睛是用来吃饭的么?我带进去的人,你跟我要请柬?”霍汶熙一脸不悦,正要继续数落,大堂经理闻声赶来,见到两人,表情紧张地连连鞠躬,将三人迎进大厅,忙不迭招呼大长腿的迎宾小姐陪三位到宴会厅。
门童不明就里,一脸委屈地望着几人的背影,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经理一巴掌:“以后睁大眼睛看清楚再拦。刚才进去这三位,一个是市委贺书记的公子,一个是咱们酒店创始人的孙子...”“那个蓝衣服的是谁啊?”经理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盛世集团的大公子,今天主角的亲哥哥。”门童愣在当场,只觉男人的背影无比萧索。
三人来到位于酒店52层的大宴会厅。刚出电梯,便见朱瑞盛站在门口,精神矍铄地送来迎往,依稀花白的须发在不断闪烁的聚光灯下愈发健朗。这是朱泽楷时隔三年之后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老人面对政客们展开笑颜,其中不乏自己熟悉的面孔。
老人的目光终于越过众人,落在自己身上。那一瞬,朱泽楷觉得父亲的眼神从未如此陌生。看见老人快步向自己走来,朱泽楷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准备好的寒暄哽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开口。贺凯臣拍拍朱泽楷后背,向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即侧身而立。这父子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他甘做陪衬。
朱瑞盛快走几步,却在离自己儿子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来,伸出双手牢牢握住了贺凯臣的手。这一举动,让在场包括霍汶熙在内的所有宾客都愣住了。大家停止了寒暄,纷纷将目光投向贺凯臣,没有人看见不远处呆呆立着的男人。
“贺书记身体可好?”老人又恢复了方才面对宾客时可掬的笑容,只是现在,这笑容里多了几分特意的忽视和夸张的喜悦。贺凯臣心中大汗,朱老先生这是要在他面前让自己儿子难堪。这父子二人的倔脾气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托您的福,一切都好。上次您送的茶壶家父很喜欢。最近部里开会,他脱不开身,有机会请您到家里坐坐。”贺凯臣说这些话时几乎是没过脑子。他满心惦记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朱泽楷,却心有余力不足。
又闲扯了几句,老人便道声抱歉,转身接待别的客人去了,整个过程始终没有再看朱泽楷一眼。朱泽楷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将他视作空气,而是刻意让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他。看见却有意不理,比视若无物更让人抓狂。他是他的父亲,他知道他的脾气。他要让他先低头。
贺凯臣向男人摊开双手,深表爱莫能助。朱泽楷能理解,毕竟在这个利益至上的老家伙面前,市高官的儿子,cherry娱乐的大股东,自然是比自己这个不孝忤逆的儿子更重要。他无视自己,是自己应得。不光是今日,三年来,父亲从未与自己通过电话,他满心的思念和恨无处宣泄,最终统统变成了压力,日夜催促着他马不停蹄,到达某个地方。
虽然朱泽楷现在已经是美国某家大医院的心外主刀医生,坐拥着大多数人不可企及的年薪和位置,但他却始终觉得无比空虚。那种空虚在夜里常常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不能靠酒精麻痹自己,因为他深知自己定力不足,他知道只需要一杯,自己便会继续沦陷。今天,断然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他不允许自己失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时刻提醒自己被家人放弃的现实。
或许他们并不是放弃了他,他们只是选择了相信自己弟弟,只因为他更有经商的天赋,尽管他才是那个插足的第三者。真相已经不再重要,人们只相信强者。朱泽楷唇角勾起一抹嘲笑,不知是在笑这荒谬的择优原则,还是笑可悲的自己。
“哥!你来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朱泽楷回过神,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对面,银白的西装和他的那张笑脸一样刺眼。那笑容他再熟悉不过。不光是笑容,那张与自己极为相像的脸,他已经朝夕相对了28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同时也没有人比他更看不懂他。这个曾经在一夜之间夺走自己女朋友的男人,此刻正端着一杯香槟,容光焕发地站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叫自己哥。朱泽楷觉得这场面感人得简直让他想笑。
“你瘦了。”朱泽楷面无表情看着男人的眼睛。“恩。集团上市之后事情比较多,所以经常熬夜。”“你是在跟我炫耀么,青年才俊。”“怎么会,哥,你最近在美国主刀的那场二尖瓣修复公开手术我看了,的确很了不起。”“是么,这么忙还有空看这么无聊血腥的东西,难为你了。”“不说这个了,快进去吧,仪式要开始了。”男人匆匆放下手里香槟,向休息室的方向走去,那里面是他的未婚妻,也是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女人。
末了还不忘宣示自己的主权,一副掌握全局胜券在握的模样么...这无端的自信和从容,朱泽辰比自己更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