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招林畏罪自尽的消息一天之内就传遍朝野,多少清流之士奔走相告、振奋无比,认为拨云见日的时候已经不远了。毕竟不久之前宦官的势力如日中天,如今突然最有权势的李招林自杀身亡,他们在各州府的党羽也受牵连。街头巷尾的小老百姓也都在欢欣鼓舞地议论着,期望着太平盛世的到来。
李招林死后袁氏的案子也判了,因为不能明着牵连进李招林的事情,让皇上丢脸,所以曹末胡乱安了个罪名,没收了袁氏的财产,袁氏一族被罚到边地服役。因为罪名不涉及到严信,严信只作为一个小小的管家,也就没有被牵连。得到这个消息的不显高兴地拉着李史、徐户就赶去廷尉狱接严信。
出狱的严信看着面前三人,露出了苦笑。
徐户上去拍着严信的背安慰他,“没事儿了就好。这些日子待在牢里受苦了,走,我们去好好喝一顿,给你洗洗尘。”
严信却没有像面前这三人般高兴,“其实也没吃什么苦。”
不显:“咱们走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这次可是打着我师父的旗号在醉留居定了一桌好酒好菜,咱们好好去庆祝一番。”
酒席间严信勉强陪着吃吃喝喝。徐户知道他觉得没有将袁氏置于死地,这个仇没有报成,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严信,你已经信守承诺了,不要再逼自己了,阿兰会伤心的。”
严信闻言也只是苦笑,并不说话。
不显:“严信,袁氏已经没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准备去投奔皇甫大人,哦,不是大人了,现在应该是个教书先生。和我们一起去当农户吧,种种田,再做点陶陶罐罐卖点小钱。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严信望着不显:“嗯,大家一起生活,是挺好的。可是,我还是喜欢南阳,我还是想回去。”
不显:“可是,现在天下并不安稳,你一个人在南阳,又没有了袁氏的庇护,要是遇见什么万一怎么办?和我们一起吧,有个照应。而且皇甫大人在安定郡也是大姓,咱们去哪里就不用担心别的。”
严信仍是摇头。徐户知道他还是要回南阳,和阿兰一起。其实要不是眼看着各个郡县流寇越来越多,他一个人也不一定能护得了不显的周全,他也想回南阳,毕竟阿兰在哪里。徐户因此劝不显道:“严信要回去你便让他回去吧。其实安定和南阳也没有那么远,我们总是能找到机会再见面的。”
不显知道劝不了严信,“那今天我们先回师父府上,等和师父说一声,明天我们一起走。虽然不同路,但好歹可以一起出洛阳城。这样行吧?”
严信难得点了点头。
李史:“行啦,难得高兴的时候,别都一个两个的这幅表情了。来,咱们为了严信出狱、李招林恶有恶报干杯!”
不显:“是,难得高兴。不说这些了。”
“公子。”一个老者的声音在历史背后响起。李史手上的动作一滞。
“公子,老爷来了。”
不显此时坐在李史的左手边,也转过头去看李史背后的人。一个老者正弯腰行礼。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模样和李史有几分相似。不过李史脸上总是带着些随意和自在,而这人表情严肃,也不看李史,侧着身子站着,后面跟了一群侍卫。
不显又转过头来看李史,他眼睛望着前方,仍是没有回头。
“公子。”老者加强了语气,“老爷特意从胶东赶来找公子的。”
不显大概明白了,后面这个是李史的父亲,来找他来了。
李史站起身来,对不显道:“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好。”
李史转身大步出了酒楼。他父亲本是倨傲地站在一旁的,此时也跟了出去。
徐户:“不显,看这样子,这是李史他爹来了,不会是来找他回家的吧。”
不显恍若未闻,只是盯着面前的碗筷。
外面,李史走到了酒楼旁边僻静的小巷中站停等着。他父亲示意后面的侍卫在外守着,独自走进了小巷,走到李史跟前。李史眼睛盯着他迈上前来的脚步,示意他不要考得太近。
李远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长久没见面的儿子,看他毫发无伤、精神也不错,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翼儿,你出来一年多了,也玩够了,还不打算回家吗?”
李史侧身站着,眼睛仍盯着地面,“我在外面挺好的。”
李远叹了口气,“我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要发小孩子脾气吗?”
“小孩子脾气!”李史听到这句话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拔高了声调,随即又控制住自己,平稳道:“父亲大人当然认为我不过是个孩子。”
李远此时风尘仆仆,带着疲惫,语气也适时地软了下来,“为父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弟弟的事情也与你无关。我们李家的家业,总是要交给你的。”
李史不说话。
李远:“你在外面总是不安全的,虽然我有派人暗中保护你,但是也不安全。上次不就是差点出事吗?”
李史:“我不会有事的。现在我住在荀羽府上,安全得很,后面我会去安定郡投奔皇甫规,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远有些气恼:“你是没家的人吗?我们李家在胶东郡也是数一数二的宗族,你却一心要投靠这个,投靠那个,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李史无所谓的模样:“我觉得过得挺好的,比在家还好,没有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
李远:“是因为那个姑娘?手下的人回来汇报说你很重视她,上次她受伤,你发了不知道多大的脾气,险些要了那几个手下的性命。”
李史不回话。
李远:“我查过她。她虽然住在荀羽府上,但不过是荀羽的一个朋友,孤女一个。你要知道你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李史轻蔑一笑:“冥顽不灵。你走吧。你李家有一个李宗元可以继承家业。你之前说过,离了李家,我连活命都不可能。可是我现在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挺好。那门亲事,你也给李宗元吧,他娘正眼红呢。”
李远:“翼儿!你说什么话!你是我李家的唯一继承人。”
李史不再理他,决绝地转身离开。李远脾气也顶在那里,没有跟上去。
站在酒楼门口,李史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换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表情。进门落坐,看着旁边低落出神的不显,拍了拍她的肩膀,“嘿,想什么呢?还不吃东西,菜都凉了。”
不显:“哦哦,吃吃。”
徐户看着不显,开口道:“李史,刚才那位是?”
李史:“哦,我父亲,来洛阳办事,顺便来和我打个招呼而已。”
徐户继续问道:“不会是来找你回家的吧?”
李史轻描淡写:“哦,没有,你想多了。赶紧吃饭吧。明儿我们不是就要赶路了吗?不多吃点可没力气哈。”
不显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史,你真的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安定郡吗?不和你父亲回家?”
李史一拍不显肩部,“不回!”
不知为什么,洛阳的星空总是没有西北边地的漂亮,星星好像没那么多没那么亮。不显晚上和师父说了离开的事情,没想到师父很痛快地答应了,除了嘱咐她小心之外没有过多挽留。现在不显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抬头望天,满心愁绪。听那个管家的话,李史父亲是专程来洛阳亲自接他的,李史是和他父亲置气所以不肯回家吗?总会回去的吧。他是大户人家,总不可能一直和我们一起种地卖罐子吧。不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了。”李史的脑袋从上空伸了出来。
不显一惊,差点没摔了,“我哪里胡思乱想了。”
李史:“那你叹什么气?”
“我……”不显这时候就很痛心,自己为什么一点瞎话都不会编?
“你,今天你父亲是专程来找你的。是来找你回家的吧?”不显盯着手上的一朵花问道。
李史笑了,真开心的那种:“怎么,担心我就走了?”
不显嘴很硬,“我哪里有。”
李史更开心了,“我说了咱们一起去安定郡投奔皇甫规,说话算好。”
不显还是担心:“可是,你们家看起来也是大户人家,会允许你常年在外吗?你父亲这次不就是来接你的吗?”
李史:“接我我不回去吧。”
不显:“可是,李史,你要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和我们一起去种田?你能过得了那种日子吗?其实也很无趣的。”
李史:“我觉得很有趣呀。”
不显:“那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遇见各种事情,你觉得新鲜有趣。但是如果真的稳定在一个地方,每天就是种地干活。那种日子没那么有趣的。”
李史看着越来越焦躁的不显,干脆坐到她面前,眼睛望着她,认真道:“不显,更无趣的日子我都过过。和你们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你口中的富贵日子,我并不开心。”
不显:“可是……”
李史打断道:“不显,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你应该知道我以前没有出过远门。这个门,其实指的就是我家的大门。“
不显露出疑惑的目光。
李史两眼虚望向前方,“我母亲在生我时候难产去世,我父亲自此没有再娶妻,但是他有几个妾室,其中一个叫晚娘的特别得宠,不过由于出身不好,没有被扶正。我不足一岁的时候,晚娘生了个儿子,叫李宗元。我父亲虽然没有将这个晚娘扶正,但是这个家基本交给了她打理。这个晚娘表面对我极好,吃穿用度给我的都是最好的。我发烧生病她都会彻夜陪在我身边照顾。可是,这个妇人貌美却心毒,她想要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就必须除掉我,可是我一旦出事,她就逃脱不了干系。我父亲虽然没有管家里,但也不是个傻子。结果,不显,你知道这个妇人想出了什么主意吗?”
不显怜惜的目光看着李史,摇头。
李史:“她亲自抚养我,但是她不让任何人和我讲话。你说这个主意多歹毒。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于是我一岁多还没有开口说哪怕一个字。我父亲以为他生了个傻儿子,话都不会讲。其实,如果不是我舅舅,我真的就成了傻子了。我后来听过有些婴孩儿被狼群或者其他野兽养大。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就算被人救回来也再学不会说话了,脑子也不好,行为举止也都如野兽一般。我想这个女人也知道,所以想把我养成那样的野兽吧。”
不显:“那你父亲呢?”
李史轻笑:“他?他也有看过我,不过发现我可能是傻子之后也就看得不怎么勤快了。倒是那个李宗元,比我小,开口比我早,一副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的样子。”
不显:“后来呢?”
李史:“后来,我舅舅到我家拜访,看我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心疼我,便想带我去他家住一段时间。那个晚娘怎么肯,说了一堆的理由不让我离开,什么舍不得我,怕路上遭凉,花言巧语一大堆。幸好我舅舅对她起了疑心,暗地里派人调查,汇报的人也说如亲生母亲般照顾我。我舅舅还是不放心,毕竟这是他亲妹妹唯一的血脉,他细细询问,终于发现了问题——只要有我在,从始至终,房间里没有人说话。一天是这样,两天也是这样,我没有机会听到说话的声音。“
不显咬着牙,心里把这个晚娘千刀万剐了一遍。
李史看着不显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这不是没事吗?”
不显:“那是幸亏你舅舅聪明。”
李史:“是,后来我舅父还是硬把我带去他家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我开始说话了。我舅舅说我一说话就开始滔滔不绝,跟发了大水似的,行不下来。”
不显:“那那个晚娘发现了怎么办?”
李史:“我舅父知道如果当时就让晚娘知道我已经学会说话了,那她肯定会再想办法害我。还不如一直假装我不会说话,让她放下戒心。所以,那时我舅舅一再嘱咐我回家后一句话都不可以说。”
不显吐口而出:“那怎么可能?”
李史:“是啊,对于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一直不说话。后来我舅舅想了办法把照顾我的奶娘换成了自己人。后来就是奶娘单独照顾我时和我说话。”
不显担心道:“那那个女人没发现吗?”
李史:“没有,她照顾我其实也是演给我父亲看的,她忙着照顾自己的儿子都忙不过来呢,哪里顾得上我,实际上我是由奶娘抚养的。所以这件事情一直到我五岁时,我舅舅觉得我需要请夫子给我启蒙的时候,才让我在我父亲面前开口说话。”
不显:“那你父亲一定很高兴,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李史:“是,不然被人知道他有个傻儿子可怎么得了。在我开口说话前,我父亲从没有带我见过外人。不管是他什么时候宴请宾客,都没有带我出来过。”
不显听出来李史对他父亲是有怨恨的,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自己连父亲都没见过,哪里有资格说什么。
李史继续道:“后来家里请了夫子来教书,我虽然开口晚些读书却厉害,时常得到夫子的称赞。反而她那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一看书就犯晕。所以,这个女人几次想要除掉我。如果不是我舅父在我身边放了不少忠心的护卫,我早就没了。”
不显着急:“后来呢?”
李史:“后来夫子说书本上的知识虽好,但是需要贴近实情。所以建议我父亲多带我出门。结果被那个女人知道了,以之前发生的危险为由不让我出门。我父亲也觉得我的安全更重要。毕竟我是他和我母亲娘家之间唯一的纽带了。”
不显:“难怪你从来没出过门。可那样个坏女人在家,你日子怎么能过得踏实呢?”
李史:“是啊,怎么能踏实呢?所以,不显,我过的富贵日子并不好。后来我大了,有一次和我父亲争执的时候把这些年晚娘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结果,他半个字都不信,只说是我不识得母亲的难处。可笑,那样的人也敢称我母亲。”
不显:“所以你就自己出来闯天下了?”
李史:“是,父亲说我不识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有李家长子的身份,我什么都不是。结果我就自己跑出来了,证明我谁都不是,我就是李史,也能好好活下去。”
不显附和:“你是活得不错的。你看看你现在,似乎比我刚见你时还胖了些。”
李史笑了,“那时候我从胶东出来,刚把钱花光就讹上了你,确实没吃什么苦。不过,不显,我明天要和我父亲回胶东一趟,我舅父病了,我得回去看他。”
不显有些担心,但仍说:“你舅父对你这样好,他生病了,你当然要回去看看。”
李史:“你之前不是说想去胶东看看海吗?要不和我一起回去?”
不显摇头,“我和徐户打算送严信回南阳。”
李史:“你怕他做什么傻事?”
不显点点头。
李史:“也行,等我回去看我舅父之后就来找你。不过我去到胶东一来一回,你们估计就到安定了,那我直接到安定去找你们。”
不显高兴:“行。虽然我说那里生活可能无趣,但是也只是为了降低你的期望。实际上我很喜欢西北的辽阔。等我们在安定见面,我一定带你好好看看西北的风光。”
李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