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我跟着所谓的“家人”,搬到了这个小镇。
这里气候舒适,四季分明,比起曾经所处的常年潮湿闷热的南国之地,实在是让人心情舒畅。
北方的城市,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恢弘而大气,条条街道笔直宽敞,一条小河蜿蜒南北。镇上的人都很和气,看到我们停下车子搬运行李,热心地过来帮忙,还好奇地问这问那。
妈妈架不住邻居这样热情的“招待”,不一会儿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家往事对他们和盘托出。这也就导致,有关我们家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小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
正值暑假,我背着书包去补习班,路上遇到几位坐在墙边歇脚的老奶奶,指着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那个孩子,哎,命苦……”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命好的人,可是,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比满足。
幼年的记忆,已然不清晰,只记得我的妈妈是个极其温柔而美丽的妇人,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患病去世。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常年做着一项特殊的工作。只是,他也在我十岁那年,由于一场意外,与我天人两隔。
也是在那时,孤苦无依的我才看清了远房那些亲戚的丑恶嘴脸,他们对我避之不及,纷纷将我拒之门外,任凭我哭泣着四处投奔,却不被任何人收留。
那一年冬天,失去双亲的我又饿又累地茫然行走在落雪的街道上,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再醒来之时,已在人贩子的手里。
我想过逃亡,又不知该逃往何处。在每日的担惊受怕、饥寒交迫和长久的颠沛流离中,我的先天性心脏病再次发作,几度奄奄一息。
人贩子看我快要死去,狠心地将我抛至街头。后来,我被现在的“妈妈”收养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叫她陈妈妈,她是位离异许久、没有子女的中年女人。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对我就像亲生女儿那般好。
陈妈妈也曾经问过我,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要不要回去跟父母团聚。
我摇头,口里说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愿一直做她的女儿。陈妈妈感动地抹起眼泪,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我,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
自小失去了最为挚爱的亲人,生命从此残缺。十六岁的我,在街头多次被人指指点点,在学校也经常被同学嘲笑。
我变得孤僻而谨慎,不轻易同人亲近,更不会轻易同人交心,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如此吧,只要封闭自己的情感,受的伤害便会越来越少,直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可我没有想到,前段时间陈妈妈的前夫悔过自新,又再次同陈妈妈联系,早已心灰意冷的她不堪其扰,带着我仓促离去,搬来了这个千里之外的小镇。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我原本是非常欣喜的。
只要前往一个新的地方,便没有人知道我的往事,我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重新塑造一个阳光的自己。
可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刚来小镇没几日,有关我和陈妈妈的事情,就已经人尽皆知。
陈妈妈是个快言快语的人。随便来个爱管闲事的邻居街坊,问她:“你家丈夫怎么不在啊?”她一定会简洁且毒舌地说:“死了。”若是人家再问:“这是你的女儿啊?”她一定会微笑着答:“捡的。”
还好在她的安排下,我得以进入镇上的高中就读,或许是因为地域差异的缘故,我在功课上依旧觉得有些吃力。
给我补课的老师是个善良的人,看我跟不上学习进度,便好心地建议我晚上可以去她家,为我开开小灶。
这个夜晚,我背着书包走在前往老师家的路上。漆黑的夜空中无星无月,天气燥热极了,像是快要下雨了,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忽然,我隐约听到前方传来古怪的声响,似乎是一个女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
我抬眼一看,不远处是一所破旧的居民楼,有几家亮着昏黄的灯光,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带着几分好奇,想看个究竟,到底是谁?莫非是哪个失恋的女孩,怎么会哭得这么悲伤?
可当我来到楼下时,我才清楚地看见,根本不是我想得那样。
二楼窗帘上所映出的景象,简直就像一幕最为骇人的皮影戏。一个高大的男子举着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抽打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女孩的身影左躲右闪,却避之不及,只能发出悲惨的哭泣和求饶声。
“爸爸……不要再打了,求求您……”
这时,有几位挎着菜篮的妇人从这里经过,但她们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脚步停了停,摇摇头,又叹息着远去。
“真是作孽,多可怜的孩子,只可惜有个疯子一般的父亲。”
“是啊,上次张太太敲门去劝,反而被骂得狗血淋头。”
“爱莫能助啊。”
我不由得浑身汗毛直竖,传入耳中的求饶声和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再这么下去,会发生怎样的后果,我都不敢想象。
该叫人来帮忙阻止这一切才行,我忘记了害怕,不假思索地向着居民楼的入口处跑去。
前往那栋居民楼的入口,需要从一条僻静无人的小道绕过去。可我刚刚转过拐角,就被一人狠狠地推到墙上,同时嘴巴也被捂住。
我惊慌得刚要挣扎,却看到眼前竟是一位个头高挑的少年,只是,他虽然死死地钳制住我,目光却未曾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焦急地四处张望。
我“呜呜”地乱叫起来,他对着我比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然后将手从我的嘴上拿开。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我紧张到心脏砰砰直跳。
“先别出声,别让他们发现这里。”少年依旧焦急地盯着街角,语气冷淡,嗓音带着沙哑的磁性。
就在我茫然失措时,那个女孩的哭叫声再一次刺穿我的耳膜。
“你也有听到吧?那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去找大家帮忙阻止那个人,或者是报警,你放开我好不好?”我用商量的口气,惴惴不安地说着,并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的面孔。
“你该担心的是眼前才对。”少年终于回应了我的话,同时口气里带了些不耐烦,“别这么大声!你是想让他们发现这里吗?”
“他们?”
我疑惑不解,可就在这时,从小道的那一头传来了脚步声。
几个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时不时还有棍棒敲地的声音。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警惕地后退。
“哈哈哈,小子,你可是躲不掉的。怎么,打了我们的人你就想跑?没那么容易!”
“这会儿哥几个可都在这里了,一会儿保准将你揍得满地找牙,哈哈哈。”
“你不是很能打吗?呸!我倒是想要看看,你能不能打过这么多人。”
混混们流里流气地叫嚣着,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少年的袖子,而少年却一直盯着那群人,声音冰冷地说:“你们老大呢?让他出来说话!”
“喔?口气倒不小嘛,直接叫我们老大出来?你以为你是谁啊,林江茶!”
随着几道刺眼的光线,我们暴露在一片手电筒的白光之中。
我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少年,有着飞扬不羁的短短碎发,容颜俊朗,眸子清亮,不服输地微微咬着下唇,脸上的神情却是冷若冰霜的。
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怎么看都是一副普通学生的模样。
只是,在听到“林江茶”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忽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遇到故人,但这个名字早已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
那群流氓带着嗤笑和轻蔑的冷哼,很快就围住了小道之中任何一个我们可能逃走的出口。
领头的混混手中拿着一只啤酒瓶,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说:“怎么?林江茶,我说怎么好一番围追堵截,你就是不见人影了,原来藏在这里私会小姑娘?”
林江茶不动声色地对着那群人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只不过是一个路人,这事跟她没关系,你未免想得太多。”
“原来是这样。”领头的混混干笑了几声,“林江茶,那你打了我们的人,是不是也得给个说法啊?”
“是他威逼我交出身上的钱,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少年发出了轻蔑的冷哼,“怎么,不会连老大也打不过我吧?”
领头的混混气急败坏地砸碎了酒瓶,向他步步逼近。
我大气也不敢出,眼看着斗殴一触即发。
领头混混的目光转了几转,忽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不怀好意地嘲笑道:“我刚刚发现,林江茶,要是仔细看看,你身后的那个女孩子,长得倒还真像你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那个谁,叫什么名字来着……路如桐?”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眼前的少年被激怒,猛然暴躁地大吼着,向领头的混混袭去。
混混脸上挨了一拳,但反应也不慢,出拳回敬,眨眼间,两人就在小道里大打出手。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混乱的局面,想逃却移不开步子,周围已经被混混们围得严严实实。过于惊吓,我的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唯独不断地盘旋着刚才听到的名字:林江茶……
记忆中,脑海深处潜藏着的男孩,很少说话,更少笑,却有着一双比黑曜石更为闪亮的眼睛,似是沉淀了无数的悲哀。
其实我早就明白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人和人的相遇已是不容易,世上有着千千万万个同名的人。可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遇到这个名为“林江茶”的少年,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认错人。
那是同记忆之中相似的面容,还有眼眸里蕴藏着与年幼时如出一辙的阴郁和悲伤。
那是来源于记忆里一段无法再回顾的往事,每一次试图回想,伴随而来的都是从心底传来的尖锐刺痛。
尚且年幼的我,便与父母生死两隔,被人贩子拐卖,辗转漂流各地,虽然所幸被收养,但心中的伤痕却再也无法磨灭。
可我曾无数次地问过上天,假如某一天可以改变某些事情的发展,我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如果十岁时的那一天,没有遇见过林江茶的话……
名为林江茶的少年拳脚功夫极好,又颇有几分好勇斗狠,领头的混混很快就处于下风,只是领头的混混一边尽力抵抗,一边不停地损人。
“看不出来,林江茶,一提到路如桐的名字,你就像发疯了一样。那个女孩,对你来说还真重要。”
“我不是个喜欢活在过去的人。”少年一脚踹中混混的腹部,冷冷地宣告着。
领头的混混趔趄后退,却嘿嘿地笑出声来,他言语尖锐地说:“林江茶,你果然是个冷情寡意的人,既然不喜欢活在过去,那过去的恩情和仇怨岂不是都应该忘得一干二净才对?可你不还是在四处寻求那件事的真相吗?”
“不用你废话!”少年仿佛被话语戳到了痛处,又用力补上一脚,“你认输吧!”
周围的混混们都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动静,毕竟他们也早已看出,在这场较量里,他们的老大早已落败。
这么多小弟看着,领头的混混似乎也觉得颜面无光,顿时额头青筋暴起,狂乱地挥舞着刚才掉落在地的破碎酒瓶尖端,向林江茶冲了过去。
林江茶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不料脱手的尖利碎片,却向我的方向飞来。
我待在原地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抬手一挡,碎片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胳膊。
“啊——”我惨叫一声,蹲坐在地,痛得哇哇大叫。
林江茶利索地将人撂翻在地,踩住手下败将的肩膀,然后直起身子环视着周遭的每一个人。
“不服的再来试试?”
混混们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向后散开。
林江茶这才看向被误伤的我,脸色一变,脱下了白衬衫扔给我,让我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我费力地将伤口草草包扎好,疼得满头大汗。他赤裸着上身,独自面对着周遭胆怯的混混,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忽然,一个染了红发的混混低声下气地开了口:“大哥,今天你打赢了我们的头儿,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你让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很快有人附和道:“对啊!我们都服你,你想知道的事,我们一定会帮你查清的。”
“大哥的身手真好,你来当我们的老大吧,我们从前可是受尽他的气。”周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说着,竟还有数人围上了受伤倒地的领头混混,轮番踢踹。
那些曾口口声声说着义气的混混们,戏剧般的转变,这画面颇有讽刺意味。
林江茶微微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这群见风使舵的不良少年,应允道:“好!”
一阵欢呼声响起,趁着混乱之际,有几个忠心的混混拖着受伤的原老大冲出了小道。等我回过神来,那群人已不见踪影。
血已被止住,胳膊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身边唯有看似俊朗文弱却满身戾气的少年。
我看着被染得血迹斑斑的白色衬衫,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忍不住叫出声来:“等等,你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原本是被混混勒索抢劫而不得不奋起反抗的少年,最终却打败了混混老大取而代之,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忽然嗤笑出声,说:“你明白什么?这就是世界的规则,你不强大的话,没人会逼你强大;你不保护自己的话,就没人会保护你。”
他的口气带了几分悲伤,似乎在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某种情绪。
他的话在我听来并不具有说服力,我不断地摇着头说:“难道你是想要以恶制恶?你这么做,我真的没法理解。”
“我的世界,不需要人理解。”
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包,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迹,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怎么样?”
我低头看着受伤的胳膊,苦笑着应了声:“还好。”
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就要离去。
我忽然心中一动,在他的背后大声地问着:“你记得我吗?林江茶。”
他有些意外地回头,仔细地打量着我,问:“你是谁?”
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了吗?一种莫名的悲伤和怨恨涌上我的心头。
我低下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白凌然。”
“白凌然?”他带着疑惑的语调,重复念了一次。
“对啊,我差点忘了,在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才对。”想起往事,我笑了一声,语气半是讽刺半是自嘲。
他百思不解,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看了我很久,最终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我呆呆地坐了好久,才支撑着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中走去。
看目前的情况,老师家是去不成了,只有改天亲自登门致歉。
又路过那所居民楼的楼下,少女尖利的哭泣声似乎还在耳边环绕,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原本的残酷责罚,早已偃旗息鼓。
灭了灯的黑暗窗口,仿佛如一张吞噬黑暗的血盆大口撕咬着少女的灵魂。
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经历这么多意外,无意目睹的家庭暴力,不慎被卷入争端,甚至还遇见了儿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
我们明明在曾经的回忆中有过交集,为什么如今再次会面时却有着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了……但凭借容颜的话,我应该不会认错人。”
我对着夜空喃喃自语着,将手伸进书包,摸索了很久,最终握住了一个小小的物体。那是一枚学生名牌,金属的质感,逐渐在手中被捂热,年代久远从不离身,如今已有些生锈。
上面有三个字——林江茶。
那一夜,我做梦了。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再想起那一幕了。不管何时想起,恐惧都如影随形。
未曾前往过的旅途,一望无垠的沙漠,和渐渐笼罩天地之间的黑暗。
在那个我成长之时反复萦绕的梦境中,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小男孩,抿着嘴,很倔强的样子。年幼的我拉拉他的手,试图同他搭话。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坐在车后座,抱紧膝盖蜷成小小的一团,眼中蕴含着如同深海一般的绝望和孤独。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日那一幕,个头高挑的少年,毫不留情的打斗,黑夜之中鲜血尽洒。即使桀骜不驯的他固执地说着“你自己不保护你自己的话,就没人会保护你”,但也隐藏不了他眼中闪烁而过的忧伤。
少年林江茶的模样,同年幼的男孩慢慢重叠,他们的眼神,如此相像。
原来,不管过了多久,忘不掉这一切的只有我。而他,只会带着困惑的眼神,问:“你是谁?”
他为什么可以这般淡然地面对我,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把那些曾经的人和往事抛到脑后。
还有,在打斗之时,混混口中说着的,林江茶心中那个重要的名为“路如桐”的女孩,到底是谁?
我无意识地按住胸口,心脏猛烈跳动,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已是满目晨光。
那一天回去之后,我还是被陈妈妈无比担忧地追问了。我避重就轻地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划伤的,陈妈妈这才松了口气,转眼又开始絮絮地说着路上该注意安全云云。
不是不感动,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言说的不自然。从十岁以来,我就学会了伪装,最擅长对陈妈妈仰起最为乖巧的笑脸,在我看来能被收养就已是最庆幸的事了。
不能肆意耍赖撒娇,不能惹麻烦为陈妈妈带来困扰,这些事情,都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学会并恪守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叫林江茶的少年了。
就连每日晚上前往老师家,途经那所居民楼时,也总会不由得加快脚步,像是在躲避什么。
转眼,我们搬到小镇上已经一月有余,生活渐渐稳定了下来。最近陈妈妈租了街口的小摊做起了小吃生意,每天忙得团团转。
开学在即,她也无暇照顾我,为了减轻陈妈妈的负担,我决定选择住校。
或许对自己好一点的方法就是早早独立,习惯一个人生活。
炎热的八月悄悄进入尾声,高中生活就要开始了。
报到那天我去得很早,教室里只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我一个人前去缴费、领书。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我取了住宿用的必备用品,前往宿舍。戴眼镜的楼管老师随手指指,将我分在了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
推开门时,我才发现小小的宿舍十分热闹。两个女孩正指挥着前来帮忙收拾的家长铺床、挂蚊帐、整理行李,而妈妈们忙得满头大汗却甘之如饴。
我一边说着借过,一边费力地将领到的被褥抱进屋里,心中不免涌现几分悲凉。
有父母疼爱的女孩是幸福的,自然会像她们这样被捧在手心里。在成长的路途中都会有亲人一路守护,嘉勉或苛责都是幸福,我是当真羡慕。
他们忙了整整一上午,直到中午才收拾停当。两个女孩带着那一屋子的人呼啸而去,临走时问我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吃饭,我客气地笑笑摇头,开始整理一直没空整理的行李。
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一直坐在角落的另一个女孩子。
她同样没整理行李,只是呆呆地扭头看着窗外,神情有几分木然,黑色的长发扎成长长的马尾,面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她居然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长裤,甚至还围着纱巾。
好像从我进门开始,就没有看见这个女孩的家人。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席子抱到上铺,同时对那个女孩笑笑说:“你好,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反应过来,挪开了位置,仰头微微冲我一笑,说:“你好。”
我挠挠脑袋,自知不太擅长和旁人相处,便说:“你好,我是白凌然。”
“我是聂星澜。”她低声说着。
屋里再次恢复了沉寂,我花了好一阵才将一切收拾停当。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正想是否要去食堂,而这时我看到那个一直坐在那里的女孩终于挽起袖子,开始收拾行李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看到她纤细的胳膊上有着不少新旧伤痕。
我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这时楼下传来了男人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聂星澜!你这个臭丫头,偷了老子的钱跑来学校,你以为这样老子就找不到你了对吧……”
我惊讶地扭头看着屋内的女孩,而她也好像听到了楼下的叫骂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伴随着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宿舍楼下的铁门被撞得咣咣直响。楼管老师已经冲出去阻止,换来的却是醉酒男人更加粗野的咒骂。
“聂星澜!你这臭丫头躲在哪里?快给我出来!敢偷老子的钱?你真是跟你那个死了的妈一个德行。”
“他是找你的?”我疑惑地看着屋里的女孩。
女孩咬紧了下唇,眼中似乎有着泪光,她慢慢站起身来,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我急了,一把拉住了她说:“你不要出去,你明明知道他是来找你麻烦的。”
“可是再闹下去,会吵到更多人的,这件事……我不想被大家知道。”她哽咽地说着,瘦弱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却仍是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宿舍。
我于心不忍,跟着她一路跑出去。
那个醉酒男子一见到聂星澜,顿时狞笑出声,说:“你以为老子找不到你?快说,老子的钱都被你拿到哪里去了?”
她战栗着走近他,还没说话,那个男子就举起了拳头。
我不假思索地冲过去,用力拉住男子的手。
“滚开!”男子狠狠地甩开我。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老师同学赶来阻止,我趔趄着向后仰去,几乎就要摔倒,就在这时,我被人及时扶了一把。
“谢谢。”我连忙说道,但扶住我的人却没有松手,而是大力地拉着我,一路将我拽走。
“你干什么!”我着急地扭头吼着。
“小姑娘,你真勇敢,可是,我怕你被误伤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眼前的男生,个头高挑,穿着校服,戴着黑框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正微笑地看着我。
“你是谁?”
“你好,我是高二的秦辉天。”男生笑眯眯地说,却一直没有松开手,近乎强硬地将我带离了那场闹剧的现场。
这个叫秦辉天的男生显然是个热心的人,不但将我从混乱中拉走,还以学长的身份,自顾自地开始为我介绍校园的布局。
在他的描述下,我知道了教学楼后的围墙有处缺口可以翻墙逃课,食堂左拐第一家的包子皮薄馅多,开水房常年供应的只是温水云云。
我看着在我眼前絮絮念叨的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拉我离开那里?”
“毕竟这是旁人的家事,我觉得你去插手不见得会是正确的。”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但是,那个女孩子遇到危险了。”我着急地打断他。
“假如你为了保护那个女孩而受了伤,你觉得她会心安吗?”
我无言以对,往事不断地涌来。
我不是同情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只是,每一次遇到这类场景,总是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
因为幼年记忆里的那个冬天,我孤独一人无处寻求依靠的日子,实在是太过于黑暗和无助,所以在我的潜意识中,也同情着任何一个处于绝望之境的人,不愿他们像当初的我一般,无处求援。
咬咬牙就能挺过来?坚强到可以解决一切?能够相信终究会有人给予强大力量?还是内心存留着强大的精神支柱?其实都不是的,只是因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罢了。
秦辉天冲我笑了笑,就领着我继续在校园里逛。
明亮的教室,宽阔的操场,灌木丛掩映着的花园和喷水池……因为我心中怀着对刚才那女孩的担忧,一直心神不定。
在路过操场时,我忽然在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那个黑衣少年,表情冰冷而桀骜,身边围绕着一群小弟,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宿舍那边的骚动,只见少年皱了皱眉,对他们吩咐了几句,那群小弟就大声呼喝着,像阵风般呼啸而去。
是林江茶……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直跟着我的热心学长秦辉天,刚回到宿舍,就看到了聂星澜。
她的额头有一块新的瘀伤,木然地缩在宿舍的角落里。
我走上前去,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
她抬头看着我,眼中似乎有泪光,轻声说:“谢谢。”
“你还好吧?”我有些担忧地问道。
“嗯……”她死死地咬着发白的下唇,自始至终没有落下眼泪。
屋里一时沉默,过了许久,她忽然问我:“白凌然同学,你认识那个人吗?”
哪个人?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开学的第一天,聂星澜就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迅速成为了众人口中的焦点。
一个又一个传言在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中涌现出来,家贼、酗酒成性的父亲……那些刺耳的词语,任谁听了都觉得芒刺在背。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后续,在林江茶的指示下,他手下的那群小弟冲过去拦住了宿舍前醉酒闹事的男子,一路将男人拖到了离学校很远的荒郊野外,据说还踹了那个男子不少脚。
等聂星澜回过神时,只看见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双手插在衣兜里,不动声色地望着这边,目光对视之时,他却漠然转过了头去。
我不知道林江茶为何心血来潮出手相助聂星澜,却也因此对他多了几分感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举动虽不经意,却会温暖一个人无助的心灵。
分班名单很快就贴了出来,我和聂星澜被分到了同一个班,只是,她谢绝了我“坐一起”的邀请,而是独自坐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我颇有几分懊恼,也只好随她去了。
新同桌是个名叫莫沫的女孩子,性格很开朗,自来熟,得知我是从外地来的,便拉住我天马行空地胡侃起来,从此地的风土人情一直讲到学校的成绩排名。
我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班里一定算得上倒数第一了吧?”
她连连摇着头,将名次表铺到了我的面前。
“别泄气,白凌然,你看,你只不过在中游而已,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的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林江茶。
这是按入学成绩排名的表格,班内五十名学生,他排在第五名。
莫沫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凑过来又是一番长篇大论:“白凌然,你在看谁?喔,他啊,你还不知道吧,这个人曾经和我在同一所初中,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属于那种又会念书又会打架的人物。他很不合群,又有点特立独行,当年还有段挺轰动的传闻,说他跟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呢……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叫……叫什么来着?”
我低头不语,暗自寻思着,林江茶在乎的那个人,是那个名叫“路如桐”的女孩子吗?
这时,一个枯瘦的、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走进教室,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他自我介绍说是班主任,又洋洋洒洒地说了本学期的课表安排和注意事项,然后便开始点名。
“林江茶……林江茶?林江茶同学来了没有?”他推推眼镜,语气颇为不悦。
教室里鸦雀无声,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他。
是林江茶。他还是平日那般冷漠的神情,穿着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环视了教室一圈,来到了唯一的空位上坐下,那正是聂星澜的前桌。
“你就是林江茶吧,以后早一点,下不为例!”班主任面带愠色。
同学们开始悄声议论起来,我回头望去,看见他身后的聂星澜正专注地盯着他的背影,她的脸微微有些红。
全校新生大会我没有参加。
从班主任最初的讲话中就已得知,高中是一场水深火热的试炼,不进步则是后退,不努力则被抛弃。在学习上,任何松懈都可能会成为未来追悔莫及的理由。
因此,我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类无谓的集体活动上。
我悄悄跟莫沫知会了一声,就溜回了教室,拿起书,准备去无人的天台上预习一下。
在推开天台吱呀作响的铁门时,迎面而来的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刺鼻的烟味。
原来天台上早已有了一伙人,他们正聚集在天台的围栏处,或坐或站,皆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一眼就认出了林江茶。
他也仿佛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向我望来。
“是你?”
“林江茶。”我想起数天前聂星澜口中说着的事,不由走近了他,开门见山,“那天,是你帮助聂星澜赶走她醉酒闹事的家人的,对吧?”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是。”
同学们口中的传闻果然是真的,我对他笑了笑说:“总之,谢谢你能这么做,聂星澜她也非常感激你。”
“我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只是不想第一天开学,学校里就有疯狗搅了大家的兴致罢了。”
我被他的话一时噎住。我望着他清澈如水的双眸,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我原本是有些惊讶的,我曾经以为他就是那种个性暴戾的不良少年,早已放弃了人生。但当我意外地从莫沫那里看到他优异的成绩时,我的想法被颠覆了。
林江茶说他会成为不良少年的目的是为了自保,这仅仅是一个借口,那么真正的原因会是什么呢?会和那位叫“路如桐”的女孩有关吗?
“大哥,大哥,我打听到了。”这时,有个染着红头发的小弟邀功一般大喊大叫着一路跑过来。
林江茶不悦地扭头。
“老大,据说是这样的。”那个红毛小弟凑近了他,以一种八卦兮兮的口气说,“据说那天咱们帮的那个娘们儿,名叫聂星澜。听说她妈妈曾经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她爸爸又是个好喝酒脾气暴躁的人。依我看来,肯定是她妈死了以后,这个男的才发现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不是自己的种,哈哈哈哈。”
林江茶皱着眉,并不回一句话。
“老大你觉得这事是不是很有趣……哎哟!”
林江茶抬腿就给了那位多嘴的混混重重一脚,他转眸看着我,意有所指般淡淡地说:“我对别人的往事没什么兴趣。”
身边的混混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我看着他,从他的眉眼里搜寻着与记忆中的男孩一点点相像的轮廓,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林江茶,虽然七年没有见面,但你是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说了,我对别人的往事没什么兴趣。”他加重了语气重复着,“就连你,也是一样。”
大概什么都有期限。爱情或者友情,甚至记忆也是。
我握紧了衣袋中小小的学生名牌,直到掌心里感觉到疼痛,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不愿活在过去里吗?这还真是个好习惯。”
“你什么意思?”林江茶瞥了我一眼,面色不快。
“不愿记住恩情,不愿记住仇恨。”我语带讥讽,一字一句地袭上眼前桀骜不驯的少年,“哪怕你现在这么说着,可还是一直记得那个叫路如桐的人呢。”
“你到底有完没完?”眼前的少年终于失去了耐性,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将我逼到天台的角落。
他瞪着我,神色多了几分惘然,他的手指从我的眉梢一直滑落到脸颊,动作暧昧,语气却仍冰冷如雪,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记忆里的某个人的话,我一定不会理会你的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最清楚。”
“路如桐不是你这种外人可以随意提及的,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了这个名字?”
“我猜对了?”我扬起笑容,“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愿回忆过去,可你还是忘不了这个女孩子,不是吗?”
“这不一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路如桐她……已经死了!”
我顿时愣在了原地。
“记住死去的人,然后拼命向前走,这有错吗?”
我呆呆地看着带着悲伤神情的林江茶,心中十分苦涩。
当然没有错,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人生的路那么漫长,每个时刻都有人与自己邂逅、同行、离开,谁都不可能陪谁一生,彼此于生命中留下或浅或深的印记,然后就这样慢慢成长了。
他松开了紧抓着我的手,招呼着那群小弟就要离开。
“林江茶!”我穷追不舍,“你是不是失忆过?”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从小至今的记忆,都非常清晰深刻。”
我十分生气,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脸,将书一甩,转身就要离开。
“你的东西……”
我回过头,却看见他正皱着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从书中掉落出的资料卡。那是老师刚刚发下来的让新生填写的,我刚写好的个人资料和家庭情况一目了然。
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资料卡上仅有的家人和被我拼命掩盖却仍人尽皆知的往事,我曾无数次被人嘲笑是个野孩子。小孩子终究都不明白,刻薄的言语可以化为尖利的刀刃,那么轻易就可以将人伤害得体无完肤。
“白凌然,十六岁,成绩中游,从外地转学而来……母亲是开小吃店,那你父亲这栏怎么空着?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这句话,仿若一块巨大的冰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纷纷扬扬落下一地碎冰。
“林江茶!”我冷冷说道,“你敢对我说,你真的不记得我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吗?”
我狠狠地推开了林江茶,一个人跑下了天台,心中涌起杂乱的情绪。
有悲愤,有怨恨,也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