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你何处寻她!”鬼手婆婆干咳了几声,刚才干掉的血迹又一次涌出来,她勉强着要站起身来,“还有,谢谢你,今天不杀之恩!”
“不要谢我!我只是不喜欢杀人!”朱桐似乎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谢谢!思索了一会,有些疑问,“我可以去花谷!”
“花谷据说是天下幻境!外人根本就进不去!除非你是花谷的人!”鬼手婆婆的头发又一次散落下来,遮住了本来就很难看的脸。
“我和花夏去过那个地方,怎么会找不到!”朱桐有些倔强,看着欲要离开的鬼手婆婆。
“今后不要如此好心,好心的人不一定会有好报!”鬼手婆婆站起来,她的腿有些颤抖,试着站了几次,最后一次终于站稳了。
冬日的风里,她的衣着竟是如此的单薄,看着不免让人顿生怜悯之情。她黑色的袍子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威风凛凛,洁白如玉的玉手上沾染了血迹,也不再好看和诱人。在朱桐眼里,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需要儿女来孝敬的老婆婆!
“你没有亲人吗?”朱桐站在慢慢走远的鬼手婆婆身后,忍不住问道。
“要亲人干什么?亲人都是罪孽!”鬼手婆婆长长苦笑了一声,似乎“亲人”这两个字带给了她太多的苦痛。她弯着腰越走越远,本来就弯曲的身子现在佝偻着几乎要贴到地面上了。
朱桐望着鬼手婆婆踉踉跄跄离去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悲凉的感觉来。在朱桐眼里,像鬼手婆婆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本该子孙满堂、儿孙绕膝,在温暖的屋子里安享晚年的年纪,却怎么会这副模样呢。这便是踏入江湖的后果吗?还是每个人都有注定的改变不了的宿命呢?
渐渐的,天上的云块越来越厚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了。一大片铅色的云彩缓缓移动到凤阙书院的上空,耳边吹过一阵不急不慢的风来,天空便洋洋洒洒地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了。
那雪是如此之大,片刻之间就将眼前的小城描上了洁白的轮廓。房檐、屋角、树干、街道上翘起的石块,都俏皮地露出小块青黑色,在白茫茫的雪景里是那么显眼。远处小楼的窗户里,冒出袅袅升起的白色蒸汽。已是傍晚,然远处的酒楼和月红楼里才刚开始热闹红火。趁着雪天,闷在家里一天的人们开始溜出来寻点乐子。喝酒、唠嗑、逗鸟、品茶、购物、还有赏雪,一样都少不了。但凤阙书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书院在莲香县的边缘,所以小城里的热闹,很少会感染到凤阙书院。当然,凤阙书院里发生了什么,小城里也很少会有人留意。
茫茫白雪下的滚滚红尘,一片热闹景象。而在这景象旁边,凤阙书院门口,刚刚才结束了一场血腥的厮杀。纷纷而下的雪花很快就将刚才战斗的痕迹完全掩盖,地面积上了雪,大地沉寂下来,好像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耳际似乎只有簌簌的落雪声!而这声音只在朱桐的耳边!他只听见了落雪声。
安静与暴力,虽然同在一个地方发生过,但是它们却有各自不同的归属。忙于公事的县太爷、烟花巷里左拥右抱的贵公子、药柜里数银子的老板、酒楼里端茶送水的小伙计、奔波在外走运货物的商客、青楼里摇着紫色手绢的。他们都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各有世界,朱桐也有自己的世界,和鬼手婆婆、微菏、斧钺同在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是江湖。江湖就是个世界!有的世界靠银子,有的世界靠权术,有的世界靠姿色,有的世界靠坑蒙拐骗。但朱桐的世界,要靠拼杀和刀剑!
朱桐站在漫漫雪地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雪花一瓣一瓣落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很快就融化掉了。他该去哪里呢?回凤阙吗?也许他完全可以回去,因为刚才微菏也已经相信他确实没有拿走“长生墓”。可是,他又不想回去,他回去的话,肯定会因为“长生墓”而给凤阙带来更大的麻烦。况且,他也没有搞清楚“长生墓”的真相!“长生墓”到底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到底他在花谷发生了什么事?花夏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的花夏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他!?他想知道!
所以他要回去!不是回凤阙!是回花谷!
他要找到花夏!问个究竟!证明自己清白!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雪越下越大,一团一团打在脸上,得人睁不开眼睛。朱桐沿着莲花县城的大街,一个人背着剑慢慢走了出去。他穿过月红楼的楼下,站在二楼上的女子将手中的花帕轻薄地丢在他的头上,连同匆匆落下的雪。他穿过酒醇肉香的酒楼,酒楼里灯火通明看似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去注意到他的存在。
到了小城最南边,朱桐套上一匹枣红色大马,不顾漫天纷落的大雪,就直奔南边而去。
越走越远,出了城向南,回头望,天色渐黑,但是视野里却因为下雪的缘故一片苍白。身后的大路上印着一条整齐的马蹄印,清晰地从莲香小城指向他现在位置,那条雪痕在雪地里竟是那么亮眼。这条痕迹终将指向哪里呢?朱桐默默想着,不觉加快了速度。远处的小城里,灯光变得稀薄和弱小,直到最后化作眼睛里最后一点晶莹而遥远的泪光。那可能也算不得是泪光,或许仅仅是落在眼睫毛上的雪花,融后,留在眼睛里的雪水而已。朱桐沉沉转过身来,不再去回望身后的小城。小城越来越遥远,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影。黑夜彻底来临,寂静的夜里,寒风悄悄吹过,朱桐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这貂皮大衣,还是回来时花夏送他的临别礼物。他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外翻的白绒,他感到很悲伤,同时也感到害怕,他害怕花夏对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当然受不了背叛和掺假!
他突然感到不再寒冷,心中竟还莫名涌起一阵温暖的感觉来。他觉得那个花夏不应该会骗他!他就是相信!理所当然地相信!
他使劲一拉马缰,看来这马儿也觉得跑得有点慢了,扬起脖子长嘶了一声,放开四蹄,踏着未落的雪花,飞奔而去!
水声冰下咽,沙路雪中平!朱桐和花夏在一起的时光他记得最清楚。一点一点都记得很清楚。他沿着上次和花夏去花谷的路线,一路向南!
不知走了有多远,有种变了几重天的感觉。他穿过茂密的树林和充满死亡气息的沼泽地,还有柔软的快要掉落的悬崖天梯,还有整齐的野人村落,所有路线他断定就是和上次一模一样。又行进了大约一天时间,风雪不仅躲起来了,树上的枝叶竟然也神奇般的跃上了枝头。温度开始迅速上升很多,有种春意盎然的感觉。朱桐脱去了厚厚的大衣,觉得这眼前的景象真的不可思议。
应该很近了。前面是一片广阔的森林!
森林一望无垠,芳草凝碧,林木含翠,整个视野如被打上了一层墨绿的蜡,恍若置身于绿色的国度里。朱桐也放慢了速度,马蹄声“哒哒哒”回响在林间,似乎连马儿都沉醉起来。林荫渐渐宽淡起来,那斑驳的树影清晰地投在小路上,好似一幅幅浓淡相宜的剪纸画。放眼远眺,绿海无边,每一棵树都是一朵绿色的浪花,要多少树才能汇成这海一样无边无际的森林?充满活力的老树在午后阳光照耀下,自由地伸展着茂密的枝叶。森林之间是大片大片的开满鲜花的牧草,根本就很难看见土的颜色。青藤绕着树干爬上去,好像是树上开了花一般,各种颜色的小鸟在林间欢叫鸣唱。风开始有些凉,不像原先那么温暖如春。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却见得视野里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灿烂得像撒满了大小不等的宝石,整个地面又像铺上了高贵而艳丽的锦缎。
而再往里走,但见树木越发葱茏和古怪,很多臃肿的老树半倒半立,粗壮的根须伸到铺满落叶和草丛的泥土里。那些老树更像一个个沉思的老者,枝条乱发似的垂挂着,还有些枯死的看起来是更老的树,脱光了枝叶,在穿过林间的风里凄凉地摇荡,向灰沉沉的苍穹伸张着炭条似的枝杈。
林间的光线渐渐模糊了。不经意不知那棵树上飘然落下了一片树叶,那落叶沾染着夕阳般的金色,金色里又夹杂着淡淡的橘红,仿佛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整个无边无沿的树林。人的生命,就像这掉落的树叶一样。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坎坷,正如这叶子,随时可能被大风吹落或者随着季节的转换而萎黄枯落,但凋落却不代表着生命的结束,恰恰相反,它意味着新的生命的重新开始!远处的山坡后闪着绿幽幽的光,在微风中轻轻摇响绿叶,像是唱着一支动听的歌。
一切都如预期的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距离花谷越近,朱桐的心就越充满了矛盾。他该怎样面对花夏?花夏真的如鬼手婆婆所说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了那该怎么办?
朱桐边走边想,还没从沉思里缓过神来,眼神却突然定格了。所有的记忆突然在这一瞬间被改变了。
朱桐心里明明记着此时,他站着的地方应该有一家小客栈。那家小客栈,花夏就是将他送到这个地方后才转身离开。可是如今,这儿却成了是一片树林。才短短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了呢?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朱桐翻身下马,不再向前走,他自己都迷惑了,还怎么走!?
森林里弥漫着越来越潮湿而浓重的湿气,他没在往里走,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或者花夏最后送他那一程根本就不是这个地方?可是,又觉得明明就是这个地方!有些相似,却又有很多不相似,一切看似有根有据的记忆突然间就被打乱了!
朱桐望着眼前的景象,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那是客栈门前的那棵树!在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条路啊!可是,那家客栈呢?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朱桐站在原来客栈的正上方位置,客栈被几棵大树所替代。不,那根本不是替代!那些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一看便知道它们的寿命至少在五百年之上。那怎么可能是被替代!这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大树,只能让朱桐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根本就找不到当初来到的花谷!一切路线就穿在过这条路之后好像都被改变了!
这不是幻觉!这是发生在朱桐身边的事!朱桐拍拍自己的马,马儿不安的踏了几下前蹄,似乎也表示很无奈。
朱桐愣在原地。回想着几天前花夏害怕他找不到出去的路,而将他送到花谷之外。那么也就是说,出花谷的路九曲十环,要想从花谷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么理所当然,要进花谷,也绝非易事。花谷是天下幻境!他记得花夏说过。可是,自己怎么就这么蠢!竟然没有问花夏,他回来时该如何进花谷!
可是,可是!朱桐开始相信鬼手婆婆的话!花夏口口声声是说要等他回去,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他是安全地离开了花谷,可是花夏并没有告诉他回去的路线!那么也就是说,花夏本就没准备让他回去。朱桐一边想一边愤恨起来。他真的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没想到自己深爱的花夏,竟然会这般耍他!
看来凭朱桐自己到达花谷,这根本就不可能。因为花夏,根本就没有给他回到花谷的机会。
还花谷是个谜!花夏是个谜?朱桐策马漫无目的地在越来越黑的森林里穿行,像一个失散的游子,找不到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