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节气就是这样,刚入六月,空气里就充满了炎热的暑气。飞鸟很少出现,蝉鸣聒噪,一切水分,似乎都被蒸腾成树顶的云彩了。
趁着拂晓的凉意,朱桐早早给店家结了账,急匆匆便离开了这座温馨的小城。虽说是早晨,地面上的一切,却被晨曦煮沸了一般。远处的地平线时隐时现,初生的太阳利剑一般带着滚烫的热浪席卷着地面所有的空隙。临近中午以后,晴空的云朵已然是被烈日烘烤成了棉絮状,风掀起一阵阵热浪,竟连身后那片树林都被渲染上一片金色火焰般的光环了。
转了几个弯弯,他好像有些不认得路了。刚巧路过一家客栈,店家招牌上标明,本店有可以租赁马车。
小二是个能说会道的小矮个子,左肩上搭着灰白色的毛巾,招呼朱桐进去,客气地倒完茶,便问准备他准备去哪里?
朱桐说:“去丽水县大祥乐镇,想租用店家的马一用。”
小二倒是标准的生意人,伸出五个指头,道:“这个路途尚远,一个来回的话,给你实惠点,租车费是五两银子,押金是三十两,一共三十五两,客官若是觉得可以便尽可使用,保证都是上等马匹。”小二见朱桐犹豫,赶紧又说道:“并且今日有优惠活动,您还可以免费获得我们为您提供的黑色遮阳斗篷。”
朱桐点点头,投去信任的目光。
小二脸上便露出极兴奋的光来,对朱桐道:“客官稍等,这就去让您验验货!”说着转身去客栈不远处的马棚子里牵过来一匹油棕色大马,站在朱桐旁边,扬起右手使劲拍了一巴掌那匹马厚厚的,笑道:“客官识货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匹上等的良驹吧!”
其实朱桐并不识马,便只顾小二天马行空地乱吹,径自点起头来。
不过那匹马的眼睛倒是很大,神秘地转了一圈,盯着朱桐像认识他好久似的。朱桐端着水杯正往嘴里灌,谁知那匹马对着朱桐打了一个有力的响鼻,惊得他一口水吐出来。
小二赶忙擦了一下桌子,笑道:“这匹马看来是认准了您呐!”
朱桐看着那匹马的眼神,从包袱里掏出银子来,付了定金,便接过小二手里的缰绳和黑色斗篷。
马儿长嘶了一声,载着朱桐便扬长而去。
大约一上午,远远的就可以望见大祥乐镇了。那么熟悉的环境,又一次如此真切地就陈列在他面前了。镇子东边的那一棵老柿子树,远远望去青青的,带着害羞的颜色,像凤阙书院花池里那些青涩的未开的花蕾。恍若又回到了两年前的场景,朱桐远远地就看到,老李头家的才七岁的二小子两个细胳膊掐着腰对他吐口水。
时隔两年,重新站在村口的土岗上远望镇子,一切景象都还是依旧,只是现在看来,它们都变得好像很瘦小起来。不过在三爷的院子里,供他睡觉的那间西厢房还在那儿孤零零得无依无靠。还有三爷家院子里那根高耸的烟囱笔直地挺立着,像三爷手里沾了水的皮鞭,一出手就绷得僵直的皮鞭。
朱桐再次见到老李头家的二小子的时候,他正在街道里和一些他不认识的小孩子捉迷藏。他瞥了朱桐一眼,有点迷惑,那应该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很快就又沉湎在游戏中了。
老李头家的二小子,应该比以前长高了点,脸也由当初的圆圆胖胖的变得瘦长起来。小孩子总是这样生机勃勃,长得是这么快,短短的时间里就会变得让你不认得。
到了三爷家,三爷的院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飘逸着浓重的腥臭。
门没有上锁,他牵着马,门吱呀一声,一把就被推开了。
朱桐慢慢退出来,将马拴在不远处的老树上,摸了一下腰里的剑,似乎才放心走进去。刚进门,但听得后院里传来刺耳的磨刀声响。
磨刀的是个穿着灰色外套的汉子,光着膀子,胳膊很粗,头发挽在头顶,半跪在磨刀石左边,双手摁着刀身,上下来回搓动。
这里这么静,以至于让朱桐感觉到三爷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也已经更名改姓了。
三爷那张杀猪用的搁板和肉抓好像废掉了一般,搁板上落下几片树叶,像掉进火里似的,很快就热浪煎成焦黄的样子了。肉抓是杀过猪,用来抓肉用的,一根钢铁打造的柄,一头有一个圆环,环上有可以活动的挂钩,另一头是两个弯弯的铁爪子,挂在绳子上晾干的时候可以抓住肉保证它不会掉下来。只是那几只肉抓空空地在风里摇晃着,像河里随波漂流的没有根的浮萍。这景致有些失落感,让多日没有回来的朱桐,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悲伤的感觉来。
这个院子,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过了。只有那个灰衣男子的身影在树荫下有规律地晃动。有只绿头苍蝇摇摇摆摆地飞过来,准备落在朱桐鼻尖。朱桐扬手赶走了它一次,谁知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就又飞了回来。那苍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舍不得走了一般,朱桐顿时烦了,刚想咒骂这里的环境,便看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笼罩在一个被午后的阳光拉长的阴影里了。
那是三爷的身影,他的朱三爷。
三爷手里攥着长长的鞭子,还是以前他用来驯猪的那只鞭子。三爷的右手,因握得太过用力而微微有些颤抖起来,他的双眼里似乎燃烧着火焰,没命地向他喷射出来。
朱桐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些狰狞的面孔来,他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在蔓延,他望着这个不再高大的朱三爷,悻悻地有些畏惧。
“你这小崽子,你还知道回来!”三爷话没说完,一抖鞭子就朝朱桐抽了过来。
那鞭子或是刚沾过水,鞭梢在风里打着怪异的口哨,呼啸着就抽在朱桐的肩膀上了。随着肩膀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有些说不出口的痛。离开他两年,见面的第一件事,没有半句想念之词,迎接自己的竟然还是他手里的鞭子。
朱桐不明白的是,相处了那么久,就算是一只狗也会有感情的,何况是他的干儿子。
朱桐吼道:“三爷,我可是你的干儿子!”
三爷将手里的长鞭,绕了一圈在自己手臂上,望着朱桐的装扮,冷冷的说道:“你不忠不孝的东西!竟然一声不吭地逃跑了,竟然还说得出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朱桐低下头,自觉理亏,便无颜面再说话。
不过此时的朱桐忘记了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不是来找三爷叙旧的,而是来羞辱他的。
可是,当他看到这眼前的一切,他从记事起就生活在一起的一切,以及以三爷为首的那些欺负他为乐的人时,朱桐突然发现自己仍旧生活在他们遮天蔽日的影子里。
朱桐没有离开他们,也许很久以来他只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他们的恶朱桐命里注定是要领教的,而且竟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是朱桐的懦弱,还是实在不忍心掏出剑来给他们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看看。此时此刻,他的什么高深的剑法,什么名扬千古的水月剑,在三爷面前竟然都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
其实,朱桐现在什么都可以不用怕,就算他朱三爷张牙舞爪地在他面前是那么凶神恶煞,朱桐也不用害怕他。
三爷的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他却始终还是不敢对视他的双眼。朱桐还是像以前那么瘦小,瘦小得弱不禁风。
老唐赶紧过来解围,说道:“老爷,您消消气,这不少公子回来了,您就不要打他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对他的惩罚。”三爷一边将手里的鞭子再一次有力地绕在手腕上,一边口吐飞沫地慷慨陈词。
朱桐真的心里有点慌张,他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还仍旧保留着对三爷的那份至骨的恐惧。他极力伪装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好显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他向后退了一步,不让自己和三爷站的太近,“三爷既然你这么恨我,那我就立即离开这里。”
三爷怒气未消,恨不得一鞭子就打死朱桐,说道:“小崽子你要敢走,我非打死你不可!”
朱桐听得头皮发麻,有种极度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的感觉。朱桐向前小步挪动,小心翼翼从三爷和老唐中走过去,低声说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了。”
过了两米远,飞似的便向门口冲,只听得三爷在后面嚣张地叫喊:“老唐,你赶快截住他,别让他给跑了,给我抓住他,我不打死这没良心的畜生!”
老唐当真追了过来。不过,他却再也追不上朱桐的速度。朱桐出了门,翻身上马,摸摸了腰间的剑,它始终默默地隐藏在朱桐黑色的斗篷后面,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候老唐气喘吁吁地从门里面跑出来,对着朱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少公子,留步留步!”
朱桐望着老唐笑了一下,一抖缰绳,马便飞奔而去。
两边的风景飞快地向朱桐身后跑去,朱桐闭上眼睛,想起刚才三爷眼睛燃烧的仇恨和愤怒,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
三爷像是朱桐的克星一般,这么久了,竟然对他还是那么充满与生俱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