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菏再一次出现在朱桐眼前时。他身穿紫衫,腰围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玉佩在空气的吹动中荡荡流响。他将一把造型精致的剑鞘双手捧至斧钺面前,斧钺接到剑后,很小心地将其摆在身后贴墙的沉香木雕花方桌子上的剑架上。
微菏望了朱桐一眼,转身便走出门去。
还是书院北面那几间被花草围着的房子,朱桐去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木驼子正倚在门口不远处一棵大大的木槿树旁睡觉。
斧钺就在屋子里,他说要教朱桐水月剑的掌剑之法,看到朱桐身穿标准的武服,很是一愣。
斧钺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不是要练水月剑吗?”朱桐摆出一副能吃苦的样子来。
斧钺笑笑,道:“下次来穿你的平常衣服就可以了!要掌握这把水月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是的,如斧钺先生说的一样,练习水月剑,全然没有他预想的艰难。因为斧钺告诉他的是,水月不仅是一把剑,同样它本身就是一种剑谱。
朱桐要做的只是掌握水月剑的气性,使自己的经脉和水月剑的灵气融会贯通。
第一件事,朱桐要练习去切掉飞行中的苍蝇翅膀。一出剑就要绽出两道剑光,顺利而且自然地切断苍蝇两边的翅膀。
朱桐笑笑,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斧钺手里也握着一把剑,不过是普通的一把剑。他用力抖动了一下剑身,水月剑发出一串沉闷的震动声。
“桐儿,我要你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其实并不是切掉苍蝇的翅膀,而是练习将你的气息和水月剑的气息融为一体。”斧钺说着,三尺长剑扫向桌面,从朱桐眼前一闪而过,他的眼睫毛顿觉得一阵寒意,接着便看到一只光秃秃的苍蝇垂落到桌面上了。
“做到这样并不算什么,就算我手里的不是水月剑我一样可以做得到。而我要你做的,是在这个动作里感受到水月剑的力量。在这个过程里,你会领悟到,很多以前对你来说不可思议的力量。你的眼力将可以比常人快得更多,甚至你将会拥有苍蝇复眼的功能,能够迅速看清你周围任何一个角度对手的攻击,而且完美没有死角,并且你的速度也将是平时的数倍,这便是水月剑赋予你的超乎常人的能力。”
斧钺将桌面上的苍蝇翅膀捡起来,放在左手手心里,走到朱桐面前,手掌一翻,那两只轻盈透明的蝇翼,便向凋落的秋叶一样飘落在他的掌心里了。
朱桐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斧钺将手中的剑装进挂在墙壁上的剑鞘里,又走回来,对着朱桐说道:“桐儿,你要的成长,以后必须在杀人的过程中自己体会,而不是在杀苍蝇中。水月剑没有固定的招式,水月剑的招式要靠你自己在杀人的过程中去发现。你也许会成为一个超越他们所有人的杀手,不过既然成为杀手,那你就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灾难和误解。你将失去温情和柔软的怀抱你将享受孤独和死亡你的命运也将注定要被下一个更厉害的杀手所取代,而你从拥有水月剑之日起,就注定将成为一个悲剧。不过,也正是这种这样的结局,才是真正属于一个杀手的结局。”
每个杀手都是这样,悲剧的开始便是由他的成名开始。如若他的结局不是悲剧,那他就称不上一个杀手。
“如若他的结局不是悲剧,那他就称不上一个杀手!”
“如若他的结局不是悲剧,那他就称不上一个杀手!”
这句话朱桐一个人独自重复了好多遍,直到最后也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水月剑。他不可思议却又那么真实地将水月剑握在手里。
朱桐将水月剑抱在怀里,一股寒气径直窜入周身上下,冰冷的气息顿时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望着这直挺挺的剑身,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秘感逐渐像黑乎乎的蚂蚁一样,从蚁窝里慢慢扩散开来了。
朱桐望着木桌上正在飞翔的苍蝇,矫健地降落在木桌上的某一道纹路上,晃着小脑袋左右打量一下四周,便肆无忌惮散起步来。并且不时停下来伸出两个前爪擦擦嘴,又伸出后退捋了两遍滑溜溜光亮亮的翅膀。它的翅膀是那样精致,那样笔挺,丝毫没有半点褶皱。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打在它黝黑肮脏的身躯上,那对翅却映出清澈的光来。
朱桐试着抽出剑来,谁知剑身刚显露出来,那只小蝇就听见了风声一般,迅速展开翅膀,以一种完全没有章法的轨迹飞快逃离了朱桐的视线。等他再次发现它踪迹的时候,它正停落在墙边那个红瓷色落地花瓶瓶口的边缘,一边洋洋得意地望着他,一边伸出两只前爪梳理尖尖的嘴巴。
水月剑,无奈地停在他的手心里,像被抽去血液的干尸,没有一丝活力。
斧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朱桐身后,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水月剑不能靠蛮力,要通晓它的灵性。你还未掌握它的灵性,就不要那么心急。”
“我要怎么才能掌握水月剑的灵性?”
“你现在就是水月剑,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
朱桐便不再问,望着刚才那只逍遥法外的苍蝇,心中有些气愤。
斧钺转而看看那只苍蝇,笑道:“人的眼睛是球形的,苍蝇的眼睛却是半球形的。苍蝇的眼睛没有眼窝,没有眼皮也没有眼球,眼睛外层的角膜是直接与头部的表面连在一起的。如果人的头部不动,眼睛能看到的范围不会超过一百八十度,身体背后有东西看不到。可是,苍蝇的眼睛能看到三百五十度,差不多可以看一圈,只差脑后勺边很窄的一小条看不见。”
“将来你的眼睛和剑法轨迹会无限靠近这只苍蝇的眼睛,所以在你和苍蝇过招的时候,也就是与将来的你过招。你要看清每只苍蝇的运动规律,从中发现你自己的剑法。你首先要熟悉对手的招式,才能决定自己和对手过招的方向。”
“你的目标不是苍蝇,也不是苍蝇的双翅,而是将苍蝇的行动轨迹转换为你自己的思维方式。”
“苍蝇的行动轨迹!”
斧钺刚说完,那只苍蝇便又飞来,带着嘲笑的姿态,落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它瘦小的身子,在朱桐的视线里,划出一道流水一般的细线。
朱桐望着它,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全然没有任何改变。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卖弄。
窗外一阵风袭来,撩动他的衣衫。那风也拂过桌面,甚至苍蝇的身体都有被轻微的吹动。可是奇怪的是,那只苍蝇竟然没事一般,照旧忽快忽慢地来回爬动。
看来苍蝇身上,有能够辨别出这个动静是否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界的能力。那么,他手里的水月剑,就要无限地靠近自然界的招式去攻击它。
那么就如这破窗而入的风,没有招式,没有剑气,柔和、沉静,将自然的脉搏贯穿其中,将无穷的潜在的能量蛰伏于每一寸风里。
视线里的一切突然缓慢了起来,苍蝇迟钝的爬动,空气流动几乎静止下来。
然而水月剑在剑鞘里震动,有种早已按耐不住的冲动。急促、苍茫、浑厚,带着蠢蠢欲动地气势,带着裙边飞舞的轻狂,如破晓山鸡的野鸣一般,如晨露坠落的姿势一般,悄悄的,裸的,就这样展现了。
朱桐几乎没有感觉是手拔出的剑,也没有感觉到水月剑是怎么从三尺长的剑鞘里出来的。一切动作仿佛有人提前预算好了一般,竟然是那么严丝合缝。
出鞘,挥剑,归鞘。
冷峭,如风,寂然。
不差一毫,不多一厘。水月剑就切掉了那只苍蝇的双翅。那只蝇失去了翅膀的保护,全然一个光秃秃的被脱光了衣服的女人一般,躺在搁板上
朱桐凑过脸去,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着刚才那只耀武扬威地苍蝇。它似乎在傻乎乎地看着朱桐,眼睛里满是可怜。
朱桐小心将它的两扇小翅膀捏起来放在手心里,那是怎样的一对工艺品啊!如一片木槿叶一般,清晰的叶脉,如两把饱满的刀片躺在纤细的掌纹里。
朱桐向后看,以为斧钺就在自己身后,会对他的夸奖一番。谁知扭过头去,却发现刚才还站在身后的斧钺,早已没了踪影。
朱桐复又坐下,脑海里清晰地忆起刚才自己出剑的动作。剑到苍蝇背后,剑气跟在剑身后面,待苍蝇察觉到剑的锋芒,右翅已被整齐地切下。
水月剑道小有所成,却只是初见端倪,因为那把剑是水月剑,水月剑的威力当然不会仅仅是这样。
刚才斧钺告诉他,他水月剑的目标不是苍蝇,也不是苍蝇的双翅,而是将苍蝇的行动轨迹转换为你自己的思维方式。
是苍蝇的行动轨迹!
斧钺是将飞行中的苍蝇切下其双翼,朱桐却是在苍蝇停落下来的时候切下的双翼。一动一静,意义截然不同。
苍蝇是善动的昆虫,尤其在飞行中,在外人看来,它们的飞行几乎也是没有任何规律。
朱桐走出屋去,屋外的空气和屋内的空气完全不一样。六月的木槿花有些故作娇嫩的态势,明明已经接近凋谢了,却还开得那么张扬。
里虽说现在已不是春天,花池里却少许有几只采蜜的蜂蝶。蜂蝶各自寻找自己的花朵,它们的行动轨迹并不是那么变幻莫测。不过,若是两只嬉戏中蝴蝶,情况便不一样了。他们在空中会极尽自己的飞行潜力,没有章法,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有行动范围,似乎只要翅膀还在,他们就会忘乎所以地飞行。
这和那些苍蝇全然不同。花池里也有些苍蝇藏匿于其中,他们混在蜂蝶之中,偷尝牡丹和月季花粉的美味佳肴。他们同样也是飞行高手,只是他们的速度更快更机敏,如暗簧里射出的袖箭一般急促。
可是它们的飞行轨迹是什么样的呢?螺旋?弧线?左右?高低?
一只苍蝇落在朱桐不远处的花瓣上,它细长的后腿有力地支撑着身体,整个身子微微抬起来,两只黑色的前爪鼓掌一般开始搓来挫去。
朱桐仔细看着那只小蝇,感觉它就像爪子上戴了一双手套,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了,所以一有闲暇两只前爪就使劲来回摩擦。看来生龙活虎的苍蝇,原来也有这么纠结的一面。
风吹过来,那只芍药花摇摇晃晃,而趴在花瓣上的苍蝇却好像做秋千一样,悠然自得。
朱桐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弹过去,直击中那朵摇摇欲坠的花瓣。那只苍蝇见状,迅速像离弦的箭一般向上飞起,高度不到一米,好像很恋旧,转而自左向右顺着花瓣周围绕了好大一圈,竟又一次落在自己刚才飞离的原点。
这只苍蝇像是对他在挑战,旁若无人地定在原来的花瓣上摇头晃脑对着他大快朵颐起来。
不过朱桐脑海里却清晰地记录下了它刚才飞行的路径。向上飞约两尺,转身向后一米远,接着调转方向自左向右以直径为三米左右的半径绕着那株芍药飞行,飞行时全部是呈长长的S形。
朱桐细细思索着它飞行过程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翅膀震动的时间,每一次转弯的角度,每一次加速时的动作,朱桐凭借着清晰的记忆又将它们重新整理了一遍。
对着那只落稳的苍蝇,又弹出一颗石子。石子击中花茎,花朵摇晃了一下,动静不大,那只苍蝇立即飞快展了一下翅膀,见并没什么危险,便迅速将翅膀收了回去,又独自享受起花粉来。
不过从它展翅的动作来看,它的飞行方向肯定是向上飞,而且行动规律和刚才的飞行轨迹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朱桐第三颗石子出手的时候,水月剑也同时跟着石子出鞘了。
一切流动的事物突然间缓慢了下来,不仅缓慢而且被放大了好多似的。视野里的一切是那样慢,又是那样得清晰。嬉闹的蝴蝶、忙碌的蜜蜂、花瓣上的苍蝇,它们的触角,翅膀上的花纹,细细的腿,鼓鼓的肚子,一切都恍若失去了魂灵,变得痴呆了一般。
朱桐的水月剑在石子击中苍蝇身下的花茎的瞬间就已经赶到。
脑海里又一次清晰闪现那只苍蝇的飞行的路径,向上飞约两尺,转身向后一米远,接着调转方向自左向右以直径为三米左右的半径绕着那株芍药飞行,飞行时全部是呈长长的S形。向上飞约两尺,朱桐的水月剑剑锋就飘过去了。是飘过去,就像一阵风一样,你根本就感觉不到它是什么利器或者速度过快人为制造的风声。那就是一阵风,剑气和剑刃,全部都在后面,与其说在后面,不如说是隐藏在风里。等你感受到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意的时候,其实,这时候水月剑已经割破了你的要害。
那只苍蝇正飞向天空的时候,水月剑的利刃如狡猾的舌头一般已经咬住了它的两只翅膀。
翅膀没有和身体血脉相通,所以失去翅膀的时候也许苍蝇并不会感觉到疼痛。所以它在空中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力扇动双翅,却猛然发现失去了力量,回头一望左右已是光秃秃的,一口气没上来就如一颗黑色的雨珠一样沉沉掉了下来。
那两片轻飘飘的羽翼顺着风转了两圈,便静静地躺在花丛里芍药的叶子上了。
这一切朱桐看的仔细,甚至连那只苍蝇的表情朱桐都能够重复的来。望着那只落入花丛深处的苍蝇,朱桐的嘴角露出一道沾沾自喜的弧度来。
这时候,花夏不知何时已站在朱桐右边。她穿着白色素纱的长裙,缓缓走来。那个她一贯保持的微笑,从朱桐见她第一面到现在都始终挂在她俊俏的脸上。
“你越是淡然,你看到的就越清晰,你的剑法就愈准确。”
朱桐听见花夏的话,笑道:“苏花夏?原来你姓苏?”
花夏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转过神来,说道:“先生都告诉你了吧!”
朱桐说道:“是,先生说,你们都是我应该学习的榜样。”
“都是一介武夫,怎么谈得上榜样!”花夏冷冷笑道,这笑声里,倒让朱桐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份对一切事物都很冷漠的内心。
花夏指着朱桐前面的地方,问道:“这里是花池吗?”
朱桐捡起一颗石子,投出好远去,慢慢说道:“是。”
“这几天没遇见你,你一个人都呆在这里吗?”花夏转过身来,她的身子依旧是那样起伏动人。
“是,先生让我一个人在这练习剑法。”朱桐望着花夏,回答。
“剑法?哦,是!剑法!”花夏像刚明白了似的,欲言又止,又仿佛有什么事要给朱桐说。
“花夏,你是杀手吗?”朱桐本来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后来他发现这又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我是吗?我不是吧!”花夏腼腆地点点头,又坚定地摇摇头。
“先生说你是,而且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杀手!”朱桐咬了咬牙,似乎他极不情愿说出这几个字。
花夏开始不好意思的笑,说道:“先生是在鼓励你,我一个瞎子,还做什么杀手!”
“可是,可是你不是还有耳朵!”朱桐一直就觉得这个花夏肯定有些故事,但又说不清到底有些什么故事。
“嗯,是啊。我还有耳朵!”花夏轻轻摸摸自己的耳朵,嬉笑着说道。
“那你是不是,是不是不用眼睛就可以杀死人呢?”朱桐有些迟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
“你问这些干什么?”花夏点点头,一个人笑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朱桐回答道。
“嗯,是。”朱桐望着花夏的脸,一时感觉到也许自己拥有水月剑的同时,也许要意味着失去很多东西。
“花夏,是不是我有了水月剑,知道了你们的身份,我就要失去你了?”此时的朱桐,很挣扎,他不知道他要将自己爱的女孩安置何处,而更可怜的是,他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安置何处。
花夏冷冷笑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先生告诉我,杀手是不可以有感情的!”朱桐将放在花夏肩上的手臂突然撤回,冷冷地说道。
“嗯,对,杀手当然是不可以有感情!”花夏肯定地说道。
“可是,花夏,我已经爱上你了!”朱桐双臂扣着花夏的肩膀,无法克制地说道。
花夏靠近朱桐的怀抱。她偎在朱桐胸前,那么近,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花夏伸开双臂慢慢抱紧朱桐,她的心跳得很快,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她衣服后面肌肤的温暖,全然不像刚才那样,他们说的那种女杀手应该拥有的冷血心肠。
“杀手之间怎么会有爱?杀手之间怎么会有爱呢?去吧,你的路还很长,水月剑才是你的最爱!”花夏的脸埋在朱桐的胸前,小声说道。
朱桐抱着怀里的花夏,不舍得放开,有些难过,有些想哭,一句话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