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魂灵像一股缥缈的风儿飞了起来。她现在摆脱了肉躯的桎梏,那样清晰自在,一切透彻明亮。她是无拘无束的,想到哪里,转瞬间,就能像光一样射向那里。那些天里,她看见家人忧伤哭泣的脸。村里人也来了,他们围着她的身子忙碌不停,一片繁乱。那用白布裹着的人,她觉得有些陌生。而今,她获得了轻灵的身子,感到无以复加的清爽。可是她看不见自己。女儿哭得最为伤心,撕心裂肺,有时昏厥过去,人们掐人中,又将圣物放到炭火上,让她闻嗅烟子,她这才缓缓苏醒过来。她不明白,女儿为何那样忧伤。是的,她是有些混沌莫名。现在她四处飞翔,空中的鸟儿也没有自己轻快。只要意识到位,人瞬间也就到了。天空下的村庄安恬如画,地里郁郁葱葱,流荡着碧绿的波纹。雪山环抱的草丘上,一顶顶帐篷有些孤寂地撑着翅膀。帐篷里牛粪、酥油、奶酪的气味令人头昏脑胀。她钻进帐篷,四处瞧瞧又出来了。儿子不在。于是,她寻路飞去。儿子正骑着马匆匆走下山。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那样忙乱。村里的阿登钻进儿子的帐篷里,她便很不放心地从天窗孔往里瞧。阿登升上火,把那口大锅炖到灶上,添上水,又从皮袋子里掏出干圆根,倒进锅里。看来,她是要喂牲畜呢,这下她放心了。可是,又有多少牲口可放牧呢?她知道央(福气)已经流走了。天黑了,我也要回家了,她想。她随风而起,转眼间就到了村庄。她从窗口飞了进去,坐到灶旁,人们却视而不见,没有人与她招呼,人人都沉郁着面孔。这使她很不高兴。她干脆坐到男人的怀里。男人也毫无感觉。这使她更生气。于是她在人群中钻来穿去,也没有人看到她,她终于有些泄气。有人给男人碗里盛上热茶,待男人要去端碗,她想要烦扰他,把碗掀翻,哪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碗像大山一样沉重,岿然不动。男人的手伸过来时,她来不及躲闪,那手掌仿佛有千钧之力,使她气喘吁吁,几乎窒息。她终于从指缝里溜了出去。她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却见所有的人都不动声色。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她飘飞到经堂里。僧人们正做着法事,在这里,她感受到安宁,魂儿没有那么烦躁,像被人抚慰般情意绵绵,像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安恬宁静。于是,她沉沉睡去了。
……格列从梦中走了出来。他又看见奶奶与姑姑在跳舞、唱歌。许多干部来到村里开展教育活动。母亲的脾气依然像干燥的柴禾,令他们害怕。母亲拿一根木棒追打,说靳吾、朗够(两个犏奶牛的名字)失踪三天了,还是没有人去找,都超家儿女没一个有出息。于是他们分头去寻找。奶奶是坚决反对贩卖牲畜的,她认为牲口是宝贝,况且家运开始昌隆,一旦卖掉牲口,家的福祇运势就会衰落。父亲却不想经营牧场了。格列也一样。他再也不想常年待在寂寥的山上了。父亲终于背着奶奶偷偷卖掉牲畜,下山了。奶奶是个倔犟的人。到她去世,依然不肯原谅父亲。于是,母亲一生背上了罪孽般的包袱。
当嘎玛活佛念超度经又呼哈不止吹“颇瓦”之气时,奶奶一激灵醒悟过来。她看见岔路丛生的道路。当活佛的呼气向自己强劲地拂来时,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一条看见黄金般光芒的地方飘然飞去。她想半路停下,又一股更大的气流从后面拂荡而来。前面的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透亮。她就要被吸入其中了。那里有一个温暖的乐土吗?
这时,一丝思维清晰显现:我是死了呢。那一直缠绕自己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悲伤的情怀浮上心头。然而,时光仓促。光芒像河流一样流泻到头上、心上,将她完全罩住了……
荒诞迷离的梦
无序、混乱,茫然、忧郁。命运似乎陷入了无明的境地,连梦都显得荒诞迷离,还梦中套梦。
昂翁带来了圆根。他像住在我心里似的,怎么能猜出我的心思?儿子看着电视,我在厨房里煮晒干了的圆根叶子。梦中的我心想,那梦是预兆这件事罢。在生命的旅程中,我发现梦与现实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是啊,梦本来也是长在生命树上的幻想之果。——然而,当我回到屋里时,发现昴翁带来的是青嫩的圆根苗叶子。他说,带来了圆根种子,你们可以种啊。还说他要到远方去学习。我便想:那只有种在房角,得辟出一块小田地来。我再次变得焦躁不安。神山已出现在迷雾中。我们滞留在村庄外了。神山上的湖泊、那柏树下石板上足迹、手印圣迹,以及那汪圣泉水都清晰地映在我的心镜上。村庄里的人们把我们阻挡,说神山是村庄的,谁要朝拜都要经过他们同意,要给一定的费用才行。我们也固执,双方僵持在那儿。这天地什么时候变了?去神山都要留下买路钱。又想:神山名扬山外了,村庄穷困,终于发现了神山这个生财之道,岂能不用?!其实,不经过这倚山而建的土坯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也能到达神山。可是那条路多年没有人走,能找到吗?这时,一批牵马的人从神山上下来,山道上卷起缕缕尘雾,马铃声“呛呛”撒响一路。云雾裹着的神山,一片迷蒙混沌。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心里空凉而寂静。我什么时候才能亲近这久违的神山呢?这神山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是与前世有某种关联?或者,前世在神山上修行过?我终于相信:那神山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有一位此生未能认证坐床的活佛曾对我说:每当下雪的日子,我总是梦见一座破庙。我说:那是你的庙吧?可能是吧,每次都是这样,已经许多年了,他叹息道。在人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终生寻觅的梦,有时能找到,也可能此生难觅,把遗憾带到无尽的轮回中……
我从梦中悠然醒来。梦又消隐于灿烂的阳光下,仿佛不曾存在过……
自由的,开放的,独特的
我总觉得祖母和父亲没有离去。他们在我周围,在我心中,在我梦中。时常的恍惚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混淆模糊了尘世梦境。天朗地明,我的魂魄自由徜徉在阴阳两个世界中。
昨夜,我分明看见父亲又回来了。父亲为我做了面块,看着都美滋滋十分受用。父亲还炒了一盆麦子花。父亲说,这是为你做的,你要上路远行啊。是吗,你怎么知道?父亲戴着黄军帽,脸色依然苍黄,透出病恹恹的气息。窗外,河岸的神山高峻挺拔;定曲河的声音绵长悠远,它是大地的血液。那么,大地的心脏在哪儿呢?祖母很焦急,她说她得马上回去。眼里柔光盈盈,情意长流。我丝毫感觉不到她远行两年了。后来,我从祖母的神情中看到了久违的痛苦,我才恍然醒悟。这时,灶边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我又陷入混乱之中。与罗布探讨出书的事情,到拉初家帮忙(那里刚死了人),又到崩土寺,拜过菩萨,这当儿听到了惊人的消息:拉则原来不是活佛呢!那当活佛多年了,原都是假的啊。
近来,我还做了奇奇怪怪的梦,有趣而令人玩味:我抱着儿子在跑,我好像有些岁数了。儿子在我怀里一颠一摇的。我急匆匆地要到什么地方。在抱着儿子的急切跑动中,突然间,我的心灵被打开一般,觉悟到:我去世后要转世回儿子家,而儿子老去后,他也要转生回我家中,生生死死,我们父子俩有这样一个因缘和约定呢。还有一次,似乎在一个土坡上,坡底是青冈林,我撑着一条长杆,从坡上勇敢地跃过青冈林时,不幸掉在了青冈林的枝丫间。在那个壮举中,我又一次被人点醒般认识到:我是一位岭巴提(意为岭国大将)呢。那么,现在的我就是格萨尔王一员大将的转世啊。想着,心里乐陶陶的,不无得意之情。梦,这绮丽的幻美之光,使我实现了怎样的“理想”!
由此,我想到大到一个国家,中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时空。那是自由的,开放的,独特的。没有高下之分,没有文明野蛮的分野。正因为共生共荣,使人类的精神花园无比繁茂绚丽。
在人生的那条窄道上走久了,人变得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像踩着钢丝绳,哪怕一点轻易的闪失,你都会跌入窟窿,或陷进深渊。常常感到自己变成了可笑的`戏子,不断变幻面孔,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完全是另一个自己。然而,也有虚荣的时候呀。你也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一副张狂的样子,身边围着比你地位低微的人。
蓝色的天幕下,青稞像火焰般成熟了。在收割的当儿,一场火从天雷的尾巴上落下,掳去了丰腴田地的果实,连许多的鸟类、兔子都难以逃生,活活烧死在熊熊火焰的绸缎里,散发出烤焦的臭味,弥漫于天地。一个季节,整整一年,农人的粮仓空了,农人的心像荒原般空阔。于是,神的粮食也断了。鬼哭狼嚎。这阴阳世界乱了套,苍黑的鬼魅四处横行。常常在深夜听见凄厉的叫声,以及它们匆忙的奔跑声。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它们如果从天窗跳下,那必然跌得粉身碎骨,好半天才能从碎屑残物中复原自己的形象。最好的出入口是窗子。可是,窗子都镶了锃亮的玻璃,透明却坚硬,鬼们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难题。不管怎样龇牙咧嘴,用凌厉的牙齿和爪子又咬又撬,都始终难以破窗而入。于是,鬼们狠狠地蹂躏守门的狗,发泄心头的愤恨。好在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狗和猫是半个格西,它们的咒语也还管用。无奈之下,鬼们灰溜熘地逃走,只有进入梦中去吮吸人类的血。梦醒天亮了,它们又得匆忙遁去。人们晃动一下了脸,就摆脱了它们的桎梏。
无常像风一样,世上的画面变幻匆匆。我搬完家,生活的另一个全新面貌开始了。我长叹一声,便从那幽暗的世界中走了出来。窗外,正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