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升看着官帽在风中翻滚了几圈,刚要落地,又被吹起。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神涣散。也不知是在看着帽子,还是想着自己的太医之职,又或者只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有些恍惚。
这样的恍惚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便被连声地咳嗽打断。
林文升已经年近古稀,经不起寒风的折腾了。
他回了神儿,用袖袍擦了擦眼角,双手拢在了袖袍里,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背,朝着太医院走去。
他还有些事儿得交代给太医院里的同僚。
太医院离景宁殿不远。建造之初时,为了在皇上身体不适时能以最快的时间赶到,便将太医院设在了景宁殿以西半里的地方。
即便只有半里的路程,林文升还是走了不少时间。
路上时有巡查的侍卫和他打招呼,林太医长、林太医短的,他都只是一一回了笑。
离太医院还有几步路的时候,林文升就闻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中草药的味道。
那些他闻了几十年的味道,直至如今,依旧觉得它们沁人心脾。
他一边细细地闻着,一边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双手从袖袍里拿了出来,理了理衣襟,挤出了一丝笑容。
太医院里的林文升,时常是这般体面的样子。
今日应是紫河当值,正好可以将日后的事嘱托给他。林文升想着,快步走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和皇宫里其他的宅子相比,只能算的上一座很小的宅子。不大的地方,贴着三面墙,摆满了放中草药的木柜。
木柜用很多大小相同的小木格隔开,做成抽屉的样子。用来拉开木格的小铜环的上方,刻着每一味草药的名字,刀笔刚劲,十分好看。
木柜的隔层一直延伸到房梁的位置,所以太医院里常备着长长的木梯。
此时,在西南角的角落处,有一个少年正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取着一味药材。
少年名叫关紫河,今年十八岁。
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关紫河已经在太医院待了三年了。
他出生在太医世家,从祖父到父亲都是景朝的太医。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他辨认药材,十五岁时,便入了太医院。
关紫河很聪明,从抓药、熬药,到给宫里的皇亲国戚、娘娘妃子,号脉治病,也只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这在太医院,已是极为不易。
很多太医即便在宫里待上好几年,可能也只能做个替人取药、熬药的打杂之人。
他们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个郎中,开个药房,主宰自己的生活。奈何皇宫是个万人敬仰的地方。
就算在宫里,天天只能倒药渣、擦药炉,低头哈腰当奴才。出了宫,也是受人敬仰的。
没人知道他们在宫里做着什么样的卑贱之事,相反在宫外见到他们之时,还会对他们点头哈腰,尊称两声“王太医”或是“李太医”。
每每这时,他们也都会架起官威,享受着用尊严换来的尊严。
关紫河似乎从未感受到过这些,他总是在忙着配药、出诊、研究历代的医书。
治病救人已经很累了,他没有别的精力再想别的。
关紫河做事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他知道医者这个职业需要的就是绝对的专注。男女老幼的命,皆在一毫一厘的药材内,容不得半点差池。
所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文升的到来。
林文升已经和关紫河“共事”多年,也是知道这位少年的秉性,并没有着急喊他,静静地等着他取完了药材,爬下了梯子,才喊了一声“紫河”。
“先生,您怎么来了?今日初一,只有我一人当值啊!”关紫河将手上装着药材的小纸包,放到了桌子上,有些好奇地看着林文升。
“怎么?这太医院,以后老夫还不能来了?”林文升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不可不可,先生您当然可以了!”关紫河快步向前两步,说道,“您可是咱们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了!”
“你这嘴,真是越来越会说了!”林文升哈哈大笑。
但旋即好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本是愉悦的神色,又凝固了起来。
“如果你父亲,也能说些好听的话,或许……”林文升的嗓音很低,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莫说你父亲,我也是一样啊。”
“先生……您在说什么?”关紫河听着林文升含糊不清的念叨,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林文升叹了口气,转而说道,“紫河啊,你日后打算做些什么吗?”
“太医啊!”关紫河不假思索地回答。
“未有他事?”林文升略有讶异。
“未有。”关紫河眼神中流露出认真的神色,“先生,我自幼只接触过这些药材,不曾涉猎他事。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认草药,习医书,那些药方也颇为有趣。”
林文升听着关紫河的话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像是一张白纸。
曾经,林文升和关紫河的想法一样,穷极一生,就只是为了皇上和宫里的人,但又是如何呢?换来的却是今日这般。
林文升有些失望,或者说有些心寒。
人在失望的时候,有时会毫无顾忌。深藏在心的火光,被浇熄之时,暴露在外的火光,便会被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