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达赉?忽达赉……”低低的喊声从帐篷后面传来。
借着火光,一道人影映在帐篷的背面,“刺啦”一声白色的刀刃划破剪影,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扒开了帐布。
“忽达赉!快走,跟我来!”女人微微下蹲,对着杨昭衍用力的摆手。
他一回头,帐篷外有许多脚步声正冲着这边传来,杨昭衍匆匆套上了外衣从帐篷后窜了出去。
夜深,但整个断流之下也并非是一片漆黑,除去部族之中升起的火堆,两岸的水幕之上有着许多浮石,而那些浮石的底部,都悬着如同杨昭衍在暗洞顶上看到的发光石乳,照着整片水幕如同星海一般。
这个女人正是坷烈德的妻子,满头的长发盘成麻花拖在后背,隆起的小腹也足有六七个月的样子,可脚下没有丝毫迟缓。女人带着杨昭衍从整个黩部中各个暗处悄悄往深处溜,往另一侧的岸边摸去。
黩部在断流之下的部族中,立足在最边缘的位置,除去水幕,另外两个方向也都是水域,与其他部族相互交易最少也需要行一日的水路。
女人一边往岸边靠,一边回头看着部族里有没有来人,确定没人后,把杨昭衍推下岸边一艘小船上。
“等等!坷烈德还在那边。”杨昭衍有些慌乱,他虽然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可并没有很熟悉断流里的路。
他的心里一阵惊悸,像是有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一般,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
女人并没有理会,扶着肚子跳下了船,拾起一根船桨抵着岸边将船推了出去,杨昭衍也赶紧抄起船桨划了起来。他没有见过坷烈德的妻子下水,兴许她也是认识路的。
断流之下的水面渐渐泛起了一层雾气,点点星光也显得灰蒙蒙的,四下里看不清到了那里,前后左右都是一片模糊,只有轻轻的划桨声和分不清方向的水幕冲击声。像是天地都远离了自己,浮在一团云中,杨昭衍望着远处出神,思绪也扎进了看不清的灰雾里。
他想起小时候在大隋,母亲总是喜欢带着他在晚上看辰星明月,有一天就是像这样的大雾,蒙住了天,可母亲还是带着他看星星看月亮,一边指着黑压压的天,一边问他今天的月亮是不是很圆,那颗星星是不是很亮。传闻说,煜妃生下他的第二天就失了心智,太医都说,是受了冲撞,隋帝就将她锁在了后宫深处说要静养,没几年就辞世了。杨昭衍对她的记忆不是很多,却很深也很模糊,他只知道母亲对他很好,他不觉得母亲失了心智,她只是能在天空中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孩子,你一定要记得,无论你走到哪里,母亲都会陪着你的。”落在他眼里的,是煜妃柔和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是一块白色的玉珏。杨昭衍知道,别人都说他的母妃是疯的,所以除了他,母亲什么都没有,如果自己不行,她就会被人欺负,就会一直关在这个只能从院子里看到月亮的地方。
自己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想给母亲看到自己很棒,想早一点把母亲带出幽闭的深宫,可身子骨太弱,不能骑马、练枪,更别说在父皇面前有所展现,当他第一次在太傅那里写了书贴得了夸赞,小小的手举着纸就奔向后宫深处,可是却看到了漫天的飞絮和一地的白纸。从那时,便觉得自己像是个废物一样,可又改变不了什么……
心悸的感觉再一次浮现,杨昭衍回过神来,只见四周的灰雾中,几艘帆船慢慢靠近,而自己的小船也早已经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身前,女人满脸泪水的护着自己的肚子,看向了自己,“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的孩子……”
杨昭衍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大部族的羌人,看来他们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早就想对自己动手了。
他自小船中站了出来,手中紧握那块拼凑的玄白玉珏,口中喊出不太熟悉的羌话,“我在这,抓我就行了,与她无关。”
灰雾中传来短促的破空声,一支铁箭射中杨昭衍的肩膀没入肉里,从肩胛骨的缝隙里透过,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推倒跌进了水里。女人大叫了一声,冲到了船尾,一手抓住了他,“忽达赉!”
四周的船靠近,人影纷纷,捞起了失去了意识的少年。
……
劈里啪啦的火把声在耳边响起,右肩传来一阵剧痛,疼醒了杨昭衍,还不及看清四周就蜷在了地上,冷汗湿透了背脊。
温暖的大手自身前将他扶起,杨昭衍缩了缩,想远离身前的人,一抬头却看见眼前正是坷烈德。这才又几乎看清楚,天色朦朦亮,四周都是木栅栏,还有两个肩扛砍刀、头戴黑巾的大汉站在不远处。透过栅栏只能看到外面隐隐约约有着很多人聚在一起,人群四周还有几个手持骷髅骨杖的人,看着就像大隋主持祭祀的祭司。
杨昭衍拉回目光,左手按了按肩膀,伤口极深,但已经止住了流血,简单的包扎可以看得出是坷烈德做的。
“我们已经在辰部了,辰部与月部还有其他几个大部族都在一块浮岛上。”低低的声音从坷烈德身后传来,他的妻子正抱着肚子,“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
坷烈德呵斥了一声,推了推她,女人最后声音变成了嗓子里的呜咽。
杨昭衍虚弱的吐了一口气,看了坷烈德一眼,“我并不怪她,孩子是无辜的。”
才休息了一会,一个祭司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头上戴着鹰头顶饰,一手持骨杖,一手拿着本书,威严而神秘。天慢慢亮了起来,远处的断流之处,朝阳自缝隙之中缓缓升起,可祭司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目。那人眼神盯着杨昭衍,口中念念有词。
杨昭衍被阴郁的眼神盯得极不舒服,往后缩了缩,才发现祭司好像并不是看着自己的样子,顺着目光,他发现祭司盯着的,是自己手上的玄白玉珏。
渐渐太阳升起,杨昭衍挡了挡天光凝神看了看那位祭司,却怔在了原地,那名祭司深深的眼眶里是没有眼白的黑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乱糟糟的声音,只见自祭司身后方向,扬起了一股股黑烟,阵阵冲杀声直冲云霄,一名提着砍刀的羌人冲了过来,口中激烈的叫喊着,音节太快,杨昭衍根本无法辨识。
坷烈德听完也愣了愣,看着他询问的目光,不可思议道:“月部攻打过来了!?”
浓烟很快就要冲到眼前,而此时,杨昭衍等人的前方,一排排集结过来的辰部羌人反应了过来,迅速摆好了阵型。
只见在喊杀声中,一声嘶吼压住了一切声音,自浓烟中,一只巨型的黑影跳到了空中,众辰部羌人都抬头看向嘶吼声处,可正好被远处天边的太阳刺到了双眼。只一刹那,黑影落进了人影砸到了数人,惨叫声只叫了一下便戛然而止。
那是一头巨大的黑色蜥蜴,背上长着如鳄鱼一般的鳞甲,玄黑如铁,身下是足有成人腰粗细的四肢,锋利的爪子下,就是被横腰踩断的辰部羌人,粗短的尾巴甩在空气中带着阵阵风声。只见蜥蜴抬头,对天又是一阵嘶吼。
在杨昭衍面前,这从未听到过的吼声震撼着他的心灵,这样的生物,在他的印象中,只存在于文书阁里读到的神话演义之中!
四下里的恐慌声此起彼伏,辰部众羌人都快步后退,像看到恶魔一般的想远离眼前的怪物。而这时,一个女人从蜥蜴的身后走了出来,黑色巨蜥回过头,细舌在女人身边探了探,又转过了头。
女人从地上捡起了祭司掉落的古书,拍了拍灰尘,示意左右。
两个人自她身后冲出,劈碎了木栅栏,杨昭衍才发现,栅栏前的人,似乎都是攻过来的月部羌人,正为看着他们。
劈开栅栏的一人回去,单膝跪在女人面前,“就是他,异变之后来到下面的外族人。”
女人走了过来,这才看清,身上裹着白色的兽皮,一头短发,青黑色的羊灵图腾画满了整个额头,腰后别着一只斧头,在这一群武器最多只是提着砍刀的的羌人中,倒是显得与众不同。
“不详啊!不详啊!你不能这样啊……”那名祭司自人群中,疯了一般的冲了过来,跌跌撞撞。
黑色巨蜥尾巴一挥,祭司直直被砸到了女人脚下,抽搐了几下便趴在了地上,可口中还是发出阵阵嗬嗬声。
“你叫什么?”女人翻开古书,看了看书上的东西,下一秒在杨昭衍身上搜寻到了一处,眼神定下。
“杨……忽……忽达赉。”他知道女人看到了他手中的玄白玉珏。
“好!海的儿子。”女人转眼看着杨昭衍的双眸,笑了笑,“欢迎你,我的忽达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