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都王畿。
与太公望一战之后的几个月,闻仲倍感疲倦,这些年来,朝歌发生了太多变故,过去的贤臣,死去的死去,无望的无望,朝中可分担事务的人越来越少,尤其姬发自立为武王,建号西周,北侯崇城归顺之后,东、南两路诸侯更是不安分,虽刚获得三山关邓九公大败南伯侯的消息,然四方仍在蠢蠢欲动。武成王,城中最得力的人,留下一堆军务与政务,转向倒戈,无异于当头一棒,直击得他心力交瘁。
张奎刚刚离去,这个真正关心他的年轻人,不忍心见他心力交瘁,主动提出要外出征战,被他否决了,张奎是现在部下里唯一一个有能力牵制东南的大将,他需要他死守在渑池,不可离开,远征的事情,恐怕还是得他来,但眼下内务堆积如山,只能等他处理得差不多了,再离开殷都与朝歌。
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几个月前放了太公望一马,想起来不禁自嘲自己的执拗,明明在世间活了几百年,样貌都已是中年人的样子,却还是这般理想主义,明明西周已经自立门户,自己却仍将西岐的百姓看作殷的子民,也不问那些百姓愿不愿意。
不过落子无悔,冲动也好,倔强也罢,自己选的路,还不是要自己走完?
他从昏天暗地的甲骨文中站起身来,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
不远处一个人跌跌撞撞而来,扶着柱子,支撑自己的平衡。
“陛下!”闻仲看见熟悉的身影,心里一咯噔,赶紧迎上去。
“闻仲,闻仲……”纣王面上似有一团黑雾,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他想扶住太阳穴,却有一股力量阻止他那样做,对抗着他的意愿,在两股力量的拉扯中,他的右手便看起来如石化一般僵持在一个位置,他强撑着靠着柱子,“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妲己……到底对您做了什么?”闻仲不可置信地呆住了,虽然这些年来他亲眼见到纣王从励精图治变得萎靡不振,日日只念着歌舞升平,如同中了迷迭香,但他之前认为妲己的魅惑之术也仅仅是蛊惑心神,看来并非如此简单,一种可怕的猜测油然而生。
恰在同时,纣王感觉体内存在一股风暴,如猛兽一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最终他抵挡不住,像野兽一般发出长长的嘶吼,震耳欲聋,一股气从他手中迸出,转眼将眼前的围墙击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飞散的烟尘。
“闻仲,你哪里都别去,别去……”在爆发的间隔间,纣王用破碎的语言拼凑他模糊的意识,“孤很……害怕……一旦你也不在了……孤……或许会自我毁灭也说不定……”
闻仲瞬间察觉,这是纣王被冰封已久的神智浮出水面,是他熟悉又久违了的,那个从小带大的孩子,他扶住他的肩膀,说斩钉截铁地说:“远离妲己!听见了吗陛下?!远离那个女狐!”
“孤……明白……可已经……已经再也……离不开她了……”
空气凝固,变得死一般宁静,闻仲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忽然又熄灭了。
“臣明白了,陛下。”他沉静地闭上眼,平复自己刚刚几近失控的心情,变回那个冷若冰霜如同没有感情的太师,机械麻木地行礼,允诺,一如这几年里对这行尸走肉般的君王所做的一般,陛下失去了神智与判断,而他,选择永远的忠诚,便失去了选择,“直到您心情恢复平静以前,臣会随侍在您身边。”
说着,他神色黯然,关于远征各路诸侯,尤其是西伯那方,只怕遥遥无期了。
彼时,奉御官忽然来报:“佳梦关有紧急书简至!”
闻仲接过,只见上书——
“接到师尊通天教主急令,人界西周与殷朝彻底决裂,同时仙界大战一触即发,昆仑山已与西岐结盟,我金鳌岛则将为殷撑腰,现金鳌岛诸仙人已停止一切先前任务,做好全力为殷输送战力的准备,现我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兄弟四人,奉命出发攻打西岐,即日已上路。”
“魔家四将?!”闻仲吃了一惊,这四兄弟被招安镇守佳梦关以来,一方面受殷统管,另一方面受金鳌岛通天教主所用,但通天教主一向不轻易出面,对人间之事也从不过问,这四人虽然偶有自作主张之事,却从未有如此大的动作,可见这次太公望辅助西周,已经不仅仅是人界的战争,仙界也完全卷入其中,并将会重新洗牌,以通天教主为首的金鳌岛一方势力,与以元始天尊为首的昆仑山一方势力,势必有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战,或许,比人界的殷商与西周的战争,更早地到来……
此时他想起那天质问太公望,少年所回答的——太迟了。
是他太专注于人间,竟未察觉到仙界的暗流涌动。
那个少年,他是欣赏的,相比于被验证过的理智上的聪明,他更欣赏那个少年敢于忘我地孤注一掷的魄力。
看似吊儿郎当,其实骨子里和他一样偏执的少年。
理智上果敢,下决定快、稳、准、狠,足够聪明看穿对方的举动,但情感上心里却敏感而柔软,潜意识里拒绝接受残酷现实,孤注一掷地保留一个梦。这样的人,他很难不惺惺相惜,即使他不想承认这种相惜。
还有,飞虎……
尽管他之前亲口下令将他杀掉。
而这已经不能由他选择,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和控制范围。
下棋的人,已经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变成了一枚棋子,在更大的棋局里。